梦庄记事之二:老路(2)

接着是四个项目:

请罪。——向毛主席请罪。

驮坯。——背上压三个坯,站两个小时。

互相帮助。——八个四类分子,互相打耳光子。

罚跪。——不是跪在地上,而是跪在墙头上。

做完这些事,已是后半夜了。我没有忘了队长的委托,又问:

“老路,那头牛,到底杀不杀?”

没有回答。他望着天上的星星,站了很久,咯噔,咯噔,咯噔,走到院子东头的牲口棚里。饲养员睡熟了,他没有惊动他,悄悄地蹲在牛卧处。暗夜中,他伸长脖子,努力地看它;看了一阵,伸出手来轻轻地摸它。摸它的角,摸它的嘴,摸它的背……摸了一阵,一滴冰凉的大泪落在我的手上:

“不杀。”

“养着?”

“不,咱另想办法。”

早晨,社员们上工的时候,老路把牛牵到院里,让电工在牛腿上装了一根电线;电线的另一头,接在办公室里的灯口上。安装好了,他阴沉着脸,问大家:

“谁拉电门?”

“我拉。”一个青年说。

他瞅定他,问:

“你拉?”

“我拉。”

“我记得,你还是个‘五好社员’哩,是吧?”

“是呀,我当了三年‘五好社员’啦。”

“你好个蛋!”他猛地抬高嗓门,指着那头牛说,“它,给咱干了二十年活啦,你他妈的有一点人心没有?”

那青年低下头,不敢辩驳。

“谁拉?”又问。没人言声。

“路大嘴来了没有?”

“那不是。”一个社员朝墙头上一指,路大嘴还在那里笔直地跪着。

“下来,你拉电门!”

路大嘴从墙头上爬下来,一拉电门,那牛噗通倒下了。老路赶紧闭上眼,皱紧眉,念咒似的对着牛说:

“不怨你,不怨我,都怨路大嘴这个坏家伙……”

“指导员,是你叫我拉的呀……”

路大嘴话没说完,啪啪啪!挨了三个大耳光:“我叫你死,你也死呀?”

牛死了。但是谁也不敢开剥,更不敢再提分牛肉的事。那牛躺了三天,埋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可到现在我还常常想起那个杀牛的场面,常常想起那个“咯噔、咯噔”的声音。我一直想不明白,老路那样一个人,对牛,为什么那么爱,那么善,那么钟情?最近,临济寺来了一位老僧,我便向他请教。那老僧很有学问,儒、释、道,俱通。他听了这件事,闭着眼睛想了一下,说:

“人之初,性本善。路公亦然。”

可是,对人,为什么那么冷酷,那么残暴呢?据我所知,县、社、队,当时的哪一级领导,也不曾指令他买那么一双大头皮鞋呀。

(梦庄记事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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