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庄记事之一:花生(2)

第二年春天,点播花生的时候,队长给我分配了一个特殊的任务。上工后,他让社员们站在地头上,谁也不准下地,然后让我和保管员拉上小车,带上笸箩,到三里以外的一个镇子上买炸油条去。买回油条,他对社员们说:

“吃,随便吃。”

吃完油条,才准下地。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

“你算算,吃一斤油条四毛六分钱,吃一斤花生种子多少钱?再说,花生是国家的油料呀!”

“这个办法是你发明的?”我问。

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笑得十分得意。

这样做了,他还不放心。收工时,他让我站在地头上,摸社员们的口袋。我不干,他说我初来乍到,没有私情,最适合做这项工作。

社员们真好,他们排成一队,嘻嘻哈哈地走到我面前,乍起胳膊让我摸,谁也不在乎。

就在那天晚上,我正做饭,忽然听到东南方向有一个女人的哭声。正想出门去看,我的同伴跑来了,气喘吁吁地说:

“快走,快走!”

“哪里去?”

“队长的闺女死了!”

我一震,忙问:

“怎么死的?”

同伴说,队长收工回去,看见闺女正在灶火前面烧花生吃。一问,原来是他媳妇收工时,偷偷带回一把。队长认为娘儿俩的行为,败坏了他的名誉,一巴掌打在闺女的脸上。闺女“哇”的一声,哭了半截,就不哭了,一颗花生豆卡在她的气管里。

队长家的院里,放着一只小木匣子,木匣周围立着几个乡亲。队长夫妇不忍看闺女出门,躲在屋里低声哭泣。黑暗中,谁说:

“钉盖吧?”

“钉吧。”

正要钉盖,“等等。”闺女的姥姥拐着小脚,从厨房屋里走出来。她一手端着油灯,一手攥了一把锅灰,俯身把那锅灰抹在闺女的脸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我把她一搡,愤怒地说。

她也流着泪说:

“这闺女是短命鬼儿。这么一抹,她就不认识咱了,咱也不认识她了,免得她再往这里转生。”

那天黑夜,我提着一盏马灯,乡亲们抬着那只小木匣子,把一个早逝的、不许再“转生”的生命,埋葬在村北的沙岗上。

一连几天,队长就像疯了一样,不定什么时候,猛地吼一声:

“我瞒产呀!”

“我私分呀!”

“我……”

可是,一直到我离开梦庄,一粒花生也没私分过。

现在,我和梦庄的乡亲们,仍然保持着来往。每年花生下来,他们总要送一些给我。我看着他们送来的花生,心里很是高兴,庆幸他们终于结束了“吃油不吃果,吃果不吃油”的时代。

可是,每当吃了他们的花生,晚上就要做梦。梦见一个女孩子,满脸锅灰,眼巴巴、泪汪汪地向我走来。我给她花生,她不要,只是嚷:

“叔叔,给我洗洗脸吧……给我洗洗脸吧……”

我把梦中情景,告诉了老伴,老伴说:

“那个女孩子,就是队长的闺女。你把这个梦,跟队长说说吧,让他买一些纸,给孩子烧烧。”

我是唯物主义者,当然没有那么做。但是我却希望那个受了委屈的小魂灵,回到梦庄去,让梦庄的人们都做这样一个梦。

(梦庄记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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