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L举双手投降。谈话到此为止。周遭又变得嘈杂,小欢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像逃兵一样随众人走出餐厅,穿过王府花园的黑夜,走到外面的现实世界,门口停着几辆招揽客人的出租车,车流把这里的夜照得锃亮,几辆奔驰,紧闭车窗,像沉默的甲虫,不疾不徐地往远处的黑夜驶去。聚会的人各自散了,小欢甚至不知道KL走向哪一个方向。王府花园朱红的门在背后紧紧地合上了,小欢觉得有点彷徨,好像永远丢失了一个少年──那少年怯怯的影子沉入到淡淡的夜色里去了。
小欢还在想康勒的话,是我钝吗?其实,我都知道。她对自己反驳。不是吗?康勒一直作出这样一副俯视一切的样子,而百合对一切都仰天四十五度角,把自己先放低了。他们俩这样都是要保护自己。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康勒打定主意隐瞒到底,而百合干脆先声夺人,先清盘,也不怕别人起底了,或者忘了还要起底。但是此刻,看着周围的黑夜和刺穿夜色的这里那里的灯光,她竟不确定起来,连过去的记忆也跟着摇晃,模棱两可。
但有些记忆明明清晰,记得那时,小欢忍不住好奇,问,那么早结婚,是因为爱情吧。百合睁着大眼睛,无辜地回答,不,当然是因为绿卡,为永久居留权啊,要在这个地方住下来。她的表情坦白,使得所有关于利益交换的交易都显得天经地义。
小欢那时候还柔情蜜意地看中文言情小说呢,到了大学,按照中国人习惯的象牙塔之说,那据说赤裸裸的现实世界理应也还遥远,要继续逃避拒绝正视也相当正常。但是,百合好像一下子用力把通往那个现实世界的窗户悉数推开,容光焕发地要当解说员,一面还起劲地说,看哪!看哪!就是这样!小欢想,糟糕,那所谓的现实真的近在眼前了,她习惯性地皱皱眉,像如同在海洋游泳那样,需要多高超的泳技才能生存呢?这个难题简直让人彷徨和孤独,于是她自然而然想找一个肩膀,顺便靠一靠也可以。
KL在那个时候是……康勒,康勒是他们那一年引人注意的男生。入学的时候,他是建筑系的学生,举止很时髦。开学不久,天气转凉,他穿一件深色法兰绒运动外套,脖子上绕了一条围巾,像从时装杂志上走下来,全身上下像用一把刷子刷过,有种柔和,却发亮的光辉。小欢起初不知道他是华裔、日裔或是韩裔,后来听到他说流利中文,心中突觉欢喜。而当年入秋,百合穿了一件橙色的皮衣,像一只大橘子,在脖子上绕了一条厚厚的黑色羊毛围巾。有一天,小欢坐在工程大楼的大堂看书等人,抬起头,看见一片橙色,百合跟康勒站在玻璃门外面,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但一派共谋大计的姿势。康勒背了一个大夹子,大概是建筑系的功课,看上去像个家世良好的资优学生,而且深谙勤奋之道;百合吸烟,手指间夹的一根细细的烟像一只玩具,忽上忽下跳跃着。门外的树几乎落光了叶子,还有零星几片,不断地坠落,寒冷时候的天空总是有点萧索,所以百合的颜色触目惊心。小欢正打量着,突然发现远处另有一团颜色走近来,近一点,看清是穿豹纹大衣,戴黑色贝雷帽的金发女子,像直接从《日瓦戈医生》这样的电影里走出来,虽然走在大学年轻孩子中间看上去有点错位,但是她一点也没有走错地方的局促,一步一步,像踩在时光的钟点上,小欢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简直有点惊心动魄。然后,她看见百合迎上去,与那女子互吻脸颊,那女子侧过脸来,与百合长得很像。康勒在一边,点头打招呼。百合拿出烟递给那女子,康勒适时地掏出打火机,替她点上。小欢看得有点出神,甚至看到新点的烟,袅袅的青色烟雾升起来。这时康勒便推开门走进来,留下两团热烈的颜色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