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最苦

我曾在网络上提问:你最喜欢的单词是哪个?我最喜欢的是 inspire:启示,启发,赋予灵感。像划一根火柴,点亮满天的烟花。后来我问你这个问题,你说你最喜欢的不是单词,是一个汉字:认。

它代表关联,明辨与接受。

认,拆开来看是“言人”,一个说话的人。他与这个世界相认,辨认出万物的名字,并认识到自己生命终不可更改与避免的轨迹。

“我能在千万人之中,认出你来。我在千万人之中,认出了你。”

有时我思索语言之间的联系,如同研究不同的心灵之间无损耗与误解地沟通的可能。万物有灵。但这个“灵”该怎么翻译才确切呢?不仅仅是 spirit那么单纯,还有其他连带的,关乎智慧与技艺,又超越这两者的存在。

你说,大概可以说是 sth in the blood,在血液里的、与生俱来的东西,某种知觉的能力。

我在相识那刻就知道故事的结局,因为我是讲故事的人。故事的脉络与旁枝就是我血液里的东西。一种超脱常理与理性的、自由知觉的存在。当我终于走向故事的终点,有种唤醒前世记忆般的似曾相识感,但不过是走完长长来路,看见了开头就已知晓的结局。人们常说相见恨晚,可想一想,我们在时间里其实渺小得连微尘都不如,各种错过又何止千万?就该明白,但凡能遇见都算是早的。

威尼斯的夜晚,潮水涨到广场上,烛光倒映在水里。那个长发披肩演奏大提琴的女子,闭着眼睛。我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看见她夜色里依旧碧绿的眼珠。

深夜经过梵蒂冈,让司机在路边稍等,我去广场站一会儿。转身的时候,我听见转向灯轻轻的咔嗒声。

此刻梵蒂冈人潮散尽,情侣在风里亲吻。所有争斗、流言也已止息。只有上帝在天堂垂眸守护这个世界。站在广场中央远眺圣彼得大教堂的灯光。我想,我是最没资格嘲笑你的人,因为我曾和你一样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次日,我再次抵达佛罗伦萨。

有没有和你说起过?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人,彼时他同样年轻,一无所有,暑期也要打工,因此无法陪我旅行。我在佛罗伦萨那些中世纪建造起来的描画着天使和圣徒的古老建筑下,给他写明信片,对他说:我想在佛罗伦萨终老,你要不要一起?

看过佛罗伦萨的黄昏,会更明白但丁的爱情。稍纵即逝的片刻里,有一万年那么久的缠绵无尽。但我们什么都留不住,只是经过了,懂得了,无望地守着一颗心等时间过去。所以明白的人比混沌的人可怜。看不透的人也有痛楚,更像隔着皮肉的钝痛,看透的人的痛,锋利如刀,刺进心肺。

在售卖封蜡、信纸、蘸水笔与墨水的老牌文具店里,想起这句话:

There is nothing to write. All you do is to sit down at a typewriter and bleed(写作没什么决窍,你不过是坐在打字机前流血)。这话是海明威说的,用透明玻璃笔杆蘸深红墨水写出来,更像以心血换文字。

如今我又回到这座城市,同样是夏天,他自然依旧没有陪我,他早已不在我身边。偶尔会联络我,问起近况,说在书店看见我的书,或是看见我的文章。从陌生到吸引,由熟悉到亲密,是一个奇妙而甜蜜的过程,像建造一座房子,每一点进步都带着喜悦。而从亲密到疏远,却并不那么简单就能退回到陌生的地步,即便违背了的愿望,转变了的心意,以及不再重叠没有分享的生活,让我们成为陌生人,但共同的回忆就像我们脱不下的旧衣服。

我在佛罗伦萨老城堂皇而曲折的巷子里回头,看见紫藤花在飘落。发现衰老不是那么遥远的事,一个人不知不觉间就着手去做了。

时间是最深的沼泽,等得越久,陷得越深。

我们并不编排一切,我们不过是实践自己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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