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打了个响雷,我们都不说话。医生停顿片刻,继续独白,“如果,你没有及早回城,而是在岛上的农村又住了十几年,嫁给一个天天醉酒打你的农民,好不容易离婚回到市区,却连房子都没得住,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到十八岁,本指望他考上好大学出人头地,没想到高考过后他自杀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落得个白茫茫真干净,一无所有,这样的悲惨你们有过吗?”
谁都不吭气了。
“所以,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想一件事—为什么命运对自己这么不公平?如果,在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人是抗美,而不是别的什么人,那么她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至少,她会立即离开那个穷得鸟不拉屎的岛,进入大学校园学习和生活,她会遇到自己心仪的男子,像那个年代所有大学生一样顺利地恋爱结婚。要知道,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无论到哪里都被当作宝贝,毕业后肯定是国家包分配,进入令人羡慕的企事业机关,说不定还能很快得到提拔重用……不用我多说了吧……那么今天坐在这里,来探望精神病人的人,可能不是你!也不是你!更不是你!”
他依次指了指小东阿姨、青青阿姨和我妈妈。
耳边只有大雨的哗哗声,桌上的几个炒菜全都凉了,只有我动筷吃了些炒蛋。
小东阿姨说:“嗯,医生,你是说抗美她,感觉心理不平衡?才会想要自杀,最后精神分裂?这个,我想,也是符合逻辑的吧。”
“不止是心理不平衡。一年前,我在治疗抗美的过程中,她向我彻底敞开了心扉,说出了她全部的故事,还有内心的痛苦。而我呢,自然非常同情她。于是,我就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啊,终于查到了一九七七年的高考档案。”
青青阿姨惊讶地说:“这你也能查到?查到我的分数了吗?”
精神病医生拍了拍桌子,让人心头一震—“你们听我说完,我查到了抗美的名字,她考得还算不错,超过了最低分数线。她被本地一所大学录取了,还是本科,中文系。但是,很遗憾,她没有去大学报到,这个名额被调剂给了别的考生。”
我特意瞥了瞥我妈、小东阿姨、青青阿姨,她们都低着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们中间有人在说谎!三十多年前,你们中的一个,拿到了抗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却出于某种卑鄙的目的,把通知书藏起来或者是销毁了!”
医生努力压抑着,没让音量超过风雨声。而我的脑袋有些晕,似乎无数雨点射入血管。我想象那张薄薄的纸片,在一九七七年与一九七八年相交的冬天,对于那时无数的年轻人而言,对于我的父母那辈人来说,那是值得拿一切来交换的。
又一记雷声响起,我妈、小东阿姨、青青阿姨,三个人分别抬头,面色煞白。
“现在,你们三个都在这里,到底是谁做了那件事?”
这位医生说到这里,也虚脱般地长出一口气,松开领子猛喘几下,额头已满是汗珠。
沉默了那么久,还是小东阿姨有胆识,站起来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医生嘴角微扬,仿佛就此圆满,可随时去火葬厂报到。他起身离开桌子,打开小餐馆门,狂风暴雨呼啸而至,犹如盗墓贼侵入地宫。他没有带伞,浑身淋湿,隐入茫茫雨夜。
我们的头发都被吹乱,还是我冲上去把门重新关牢,抹去一脸的雨水,回头看着包括我妈在内的三个女人。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不是那个什么,而是……
一九七七年到一九七八年间的冬天,第一届恢复高考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小东、青青、抗美,她们报名时填写的收件地址都是天潼路799弄59号,也就是我妈家里。
不敢想下去了,我妈才是最大的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