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 日



昆佬回村以后吞吞吐吐,把地震一事轻描淡写,倒让乡亲们更慌了。事情很明显,肯定是凶多吉少,肯定是上面怕下面乱,不让他回来说实情,只说地震是可能,是或许,是万一,是那个那个……这话谁信呢?政府曾经说往后吃饭不要钱,不也是捏住鼻子哄眼睛?何况山那边瞎眼四婆婆早就放下话来,这次是龙王发怒地龟翻身,老天爷不收走十万人命不会歇手。

“你们硬不相信我,那我也没办法。”昆佬是生产队长。

“什么叫没办法?你的意思,这次只能硬挺着等死?”

“我没这样说,是你们这样说的。你们这个说会震,那个也说会震,反正把我说的只当放屁。那好,你们硬是想震那就震吧。”

看看,总算逼出了一句实话。

乡亲们倒抽一口冷气,发现大限果然逼近目前。十几天前一些口音和着装都比较陌生的人来到村里,又是观测井里的水位和水质,又是拿着收音机到处寻找怪音,还在地头支起了三角架,用奇怪的金属盒子把前山后山瞄了个遍,每个人都忙碌匆匆。那会有什么好事?他们还四处寻访,听说这一家的鸡婆上了树,那一家的老牛不回棚,还有一家坟地上突然冒出乌丝蛇几十条,立刻脸色发白额头冒汗,做笔录的手都哆嗦不已——到最后,干部们终于去开紧急会议,开了一个又一个。他们肯定不是闲着没事去烤炭火吧?

有的说五天之内一定震,有的说今天晚饭后就要开始。不管怎么说,反正大家都明白了“震”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天崩地裂吗?不就是一个个村子突然夷为平地,大树突然塌陷成地面一个树梢尖,苞谷地棉花地都突然翻滚和跳跃?有一个河北来的药贩子,描述过多年前那里的地震情景,说得某位大嫂当场身软如泥口吐白沫。

各生产队的民兵已组织起来,日夜值班,守住电话,严密监视地情和水情,一旦发现地震迹象就要鸣锣报警。另一条指示也开始落实:假如远方有亲戚朋友的,可以把老人小孩送去寄养,以免他们到时候不便疏散,成为抗震救灾的拖累。这更证实了灾难的紧迫性,也使瞎眼四婆婆更受到关注。照她的说法,命就是命,能跑得脱么?就是跑到九洲外国,该寅时死的不会卯时死,该竖着死的不会横着死。你就是把自己塞到坛子里埋在床脚下,阎王爷也会看见你躲在哪里。

很多人都相信四婆婆,相信她嘴边上一跳一跳的大黑痣,于是送走亲人的并不多。就算真要送走,一想到生离可能是死别,想到将来的少年丧母或老来丧子,当事人又撕肝裂胆哭作一团,喊出我的肝啊我的肺啊一类词语,喊得旁人的心里也空了,轻了,碎了。要不是昆佬瞪着一对牛眼珠前来发威,有的人家还差点提前举丧:扎的扎冥屋,剪的剪纸钱,手忙脚乱赶打棺材,搞得乌烟瘴气,实在很不像话。喂喂,不是还没震吗?不是还光天化日天下太平吗?革命群众抗大灾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与天奋斗与地奋斗就是这个白菜样?

“抢先进是吧?搞竞赛是吧?”昆佬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平时要你们担牛粪抬石头,怎么一个个都往后缩?”

有个老人说:“汉昆,是你说的,说要准备准备啊。”

“我要你准备棺材了吗?我是要你们多打担把米,到时候万一桥垮了,就没法去四方坪打米了。”

“我那个王八崽子不孝,你是晓得的。要是我伸脚了,他肯定舍不得打樟木棺材。这事只能靠我自己。”

“屁话。要是小震,根本用不着棺材。要是大震,再好的棺材也没用。咣当一声,大家都哦嗬嘿,哪个来给你盖板子?哪个来抬你上山?”

这话也在理。

另一个老汉说:“队长,我不是怕死,只是怕半死不活。你们硬要震就一次把我搞死火,莫害得我缺胳膊少腿好不?”

昆佬更火了,“你血口喷人!吃人饭放牛屁啊?什么我要震?我什么时候要震?”

“那……是公社曹书记要震?”

“关公社什么事?”

“原来是县政府要震啊?”

“县上的人骨头发痒了?”

“那……这地震总得有个来由吧?”

昆佬不是四婆婆也不是地震局,说不清复杂的来由,只好拣一条顺耳的说:“是美帝国主义要震!美国,你懂不懂?就是在朝鲜和越南丢炸弹的坏家伙。他们觉得炸弹不过瘾了,晓得我们也有原子弹了,就发明地震。明白了吧?”

大家哦了一声,表示恍然大悟。

昆佬觉得他们在美国面前太不经事,差点一脚踹了棺材,但眼下面对着老辈,又考虑到大家说不定见一面就少一面,说一句就少一句,还是留一线人情为好,就气呼呼地走了。

事情得接着往下说。

因为没有听到队长吹出工哨,全队劳动力这一天不明不白地放假。牛也跟着放假,发出此起彼伏的哞哞叫声,不知是觉得幸福还是感到诧异。孙家后生在灶边多瞌睡了半个时辰,直睡到被牛叫醒,揉揉眼睛,抹一把涎水,伸了个大懒腰,在村前村后转一圈,发现没有人叫他去担粪,也没有人责怪他出工走得慢,更没有人嘲笑他挑担时的水蛇腰和蛤蟆步。这一想,地震还是不错,同过端午节和中秋节差不多。

他迎面看见老万的一张苦脸,更觉得地震深得民心。老万会养蜂,会采药,会打猎,加上几个儿子门高树大,是村里有名的殷实户,前不久刚建起一栋丈八高的砖房,远近第一大厦,当时贺喜的鞭炮炸翻了天,接客的酒席摆了好几桌,但老万没给泽彪下帖子——不就是狗眼看人低吗?他孙泽彪是近邻,七尺男儿戳在这里,孙中山的孙,毛泽东的泽,林彪的彪,说到哪里都是这三个大字,居然没接到帖子,奇耻大辱也。没想到老天终于开眼,有钱的老万一样跟着挨震,狗眼看人低的老万已被阎王爷盯上了,而且房子越高大肯定垮塌得越惨重,哗啦啦咣当当咚隆隆得儿哩个呛。想到这里,他在危楼前心潮起伏,多说了几句话。

他给地震局派来的勘察队扶过几天标杆,算得上半个地震内行。“肯定要震!怎么能不震呢?”他瞪大眼睛,“廖技术员说了,这次不是七级就是八级,到时候你还站得稳?还跑得动?娘哎,爬都没处爬啊。老天爷筛几轮再簸几轮,说不定搬来一座山擂你几下。你这个房子不就是个老鼠砣?”他是指诱砸老鼠的那种石块,“肯定的,一砣一个肉饼子。”

老万已急得团团转:“早知今日,盖什么死尸屋啊?可惜我那百多根好杉木,可惜我那一窑好烟砖……”

“打地基,你肩膀都挑肿了。”泽彪帮助对方记忆。

“岂止是挑肿了肩,我草鞋都磨穿几十双啊……”老万揪出一把鼻涕,蹲下去,哀哀地哭起来。

泽彪叹了口气,对危楼左右看看,“算了算了,你加柱子也没用,加斜撑也没用,还不如去剁两斤肉,要死也做个饱死鬼。”

很多人都来劝老万止哭,劝着劝着自己也黯然神伤,大概是想到自家房屋。只有泽彪心花怒放,反正他的两间茅屋用不着伤心,也没有婆娘孩子值得操心,因此不管走到哪里都大声说地震,无非还是什么筛几轮再簸几轮,还有老鼠砣一类。说得兴起,又信口胡编一些消息:哪一家的竹扫帚开了花,居然有茉莉香味哩。还有某一家挖出的萝卜完全是人脸,居然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就像前两年死的那个张家老二。想想看吧,这不都是天下大变的异兆么?这些异兆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候出现,不正说明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吗?哎哎,老桃叔,老桃婶,你们多保重啊。金山哥,卫老伯,我们可能得来世相见了。明年的今日,唉唉唉,天晓得是谁的坟前有香火啊?……不知什么时候,他很悲痛地从金山哥那里揪来一顶棉帽,在自己头上戴得顺理成章。他又在果园里悲痛地揪下几个柑子,嚼得自己理直气壮。因为更进一步悲痛,他还差点信心十足拉扯人家的热乎裤带——当时他见秀姑娘洗菜,剥了个柑子硬要喂给她,顺手在对方腰上掐了两把,差点把对方挤到水塘里去了。

“臭痞子!”秀姑娘满脸涨红,跳出丈多远整顿衣装,头发也散了一半。

“你叫什么?”泽彪压低声音,“这里又没人看见。”

“你怎么没皮没脸?”

“要地震了,大家都要永垂不朽了,你如何还放不开?”他眨眨眼,“好姐姐,你我这辈子真是亏大了,一点娱乐都没有。”

“去死吧你!”对方把一团干牛屎砸在他脸上,哭哭啼啼地跑了。

“喂——”泽彪急得大叫,“你听我说,听我说说。你再不听就没机会啦。我有一个日本的铜盒子早就想要送给你……”

大概是秀姑娘去告了状,昆佬怒气冲冲挡在村口,泽彪还隔老远就感到自己全身汗毛倒竖,一根根被烤灼得弯曲和枯萎。“彪拐子你脱了裤子看看,看你胯里是人卵子还是狗卵子,是狗卵子还是鸡卵子!”队长发现他转身逃跑,“你回来!回来!你这畜生连自己的姑都敢骚,害得人家要吊颈要吃窜塘的,没王法啊?”

泽拐子装作没听见,朝着路边人家大喊:“一组的劳动力赶快去挑塘泥,大灾之年要大干——”

“震一百次,你也休想趁火打劫!”

“第二组的劳动力赶快去加固渡槽,人在阵地在,怕死不革命,关键时刻看行动——”

“你装蒜也没用,老子要开你的斗争会,罚你的谷!”

泽拐子没法继续代理干部部署生产,只得回头一咬牙,做出一个下流手势:“你罚,只管去罚。你咬老子的卵啊?你老人家命大,八字硬,大水淹不死,房子压不死,泥巴埋不死,到时候全队的谷都是你的,还用得着你罚么?我家里的坛子、柜子、房子都是你的了,你满意吧?只是到时候你老人家一定要万寿无疆啊!”

队长算是听明白了。眼下莫说是罚谷,就是坐班房挨枪子也不足以威慑对方。他泽拐子居然敢还嘴,居然敢高声大气还以脸色,不都仗着地震的势?不就是身后有美帝国主义在撑腰?队长气急败坏,脚一跺,捡起泥块就砸,砸得泽拐子闪入油菜地。“你回来,看我老子不揪下你的阉鸡脑壳喂狗——”

泽彪一口气跑过山坡,回头看看,确认没有人影尾随,才吐匀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脚,从一片薄薄的影子变回一个有体积的整人,从一堆四分五裂的动作变回一个团结的肉身。这一天很冷,阴霾沉沉,下了一阵雨,敲落一些熠熠发光的叶片,搅得人心确实灰暗和冷寂。他没兴致再去巡视,只在寒风中独自悲愤了片刻。他孙中山的孙,毛泽东的泽,林彪的彪,发现眼下很多人居然仍对地震缺乏理解,只好在窑棚里睡了片刻,最后撕了墙上两条旧标语,冲着抽水机拉了一泡屎,算是对队长的狠狠报复——他知道那铁家伙是队长所爱。

天色渐晚,他还不敢回村,笼着袖子来到了大队供销点。那里的小老板叫小奇,是他的初中同学。

“一瓶酒,一斤饼干!”他把一张皱巴巴的票子拍在柜台。

老同学很高兴,“我正要找你哩。你上次赊了我的砂糖和纸烟,都欠下几个月了。”

泽彪又在棉袄里摸索一阵,再拍出一叠小票。

“发财了?”老同学觉得太阳从西边冒出来了。

“阎王爷不认得这些钱,留着也没用。我还有一个日本军官的铜盒子,值好多钱的,我明天拿来送给你。”

“你以为真会地震?不至于吧?”

“不说这事。来来来,喝酒喝酒,彪哥我今天高兴,我今天请客,请客请客请客……”他一口气把请客高声强调十几遍,差点把舌头扭成结。

他咬开酒瓶盖,找来两只搪瓷杯,在小桌边一屁股坐下。但小奇眼下没工夫陪酒,只是一个劲忙着应付顾客。今天的生意太火爆了,大概是生死关头乡亲们都不想省钱,已经把供销点里的砂糖、糕点、面条、粉丝、海带、咸鱼、干椒、白酒、陈醋、酱油、萝卜干等等一扫而光,连饼干渣也没给泽彪留下。要不是小奇打点埋伏,酒也不会有了。特别是第三队的国安爹,平日里从不进店门,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今天却狠狠地花天酒地,说什么也要喝它一斤酱油,嚼它三碗砂糖。他出手豪阔又长吁短叹,猖狂享受又骂天骂地,一碗砂糖咽得自己翻白眼几乎要呕吐,还舍不下一只空碗,用蘸着口水的指头去清底。“白砂糖就这一个味道啊?”他流着泪说,“怎么吃到最后是个肥皂味?”

小奇本不在意地震,以为坐牛车和坐拖拉机也是震,震一震不是正好睡觉么?何况压库的霉面条和臭海带都成了抢手货,不能不说是件好事。但扛不住国安爹的泪,他最终也有点慌。“彪哥,彪哥,你说这地震不会真来吧?”

他知道对方为勘察队扶过标杆,知道更多的情况,“你别光顾着喝酒。你说说,廖技术员到底是怎么说的?未必我们这个地方真会震?未必说塌就会塌下去了?没这号事吧?”

彪哥已经喝得红了眼圈,脸上拉扯出一丝怪笑,“放心,你不会死的。顶多也就是断条胳膊少条腿。”

“你怎么知道?”

“八字。你不懂八字么?不懂得看相么?”

小奇对着镜子把自己看了看,没看出什么道道。“那你说,我老爹和老娘的面相怎么样?能不能过得了这一劫?他们信了几十年的菩萨,连鸡都没有杀过的。”

彪哥不接话,咕咚一声又喝下一大口酒。“太好了!”抹了一把脸又说:“太好了太好了!”

“你什么意思?”

“地震就是太好了!不震他一家伙,这老天爷也太不讲道理了!”彪哥两眼闪亮,“你想啊,把猪脑子拍打拍打,仔细往下想啊。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我们什么时候碰到过这样的好机会?信用社和百货公司的楼肯定要震掉吧?到时候我们去那里,想穿皮鞋就穿皮鞋,想戴手表就戴手表,想擦香肥皂就擦香肥皂,城里人享的福我们都能享!还有满地票子随便捡。要上茅房了就扯两张票子——不,票子太滑了,还是毛巾舒服——扯两条新毛巾擦屁股。”

小奇吓了一跳,似乎不相信这种美好时光。

“第二就要震掉林业派出所。看他娘的还威风什么!上次老子不过是剁了几根树,就被他们上铐子,套索子,插牌子,说我是反革命,也太歹毒了吧?”

“震了派出所也好。”小奇也不喜欢警察,因为他姐夫就是警察,平时最看不起他的诗歌创作,说他今后顶多只能给人代写书信。

“第三要震掉汉昆那个老鳖。”

“你是说你们队长?”

“队长?狗屁队长!到西山公社黄土大队棺材生产队去吹哨子吧!我是不会给他送葬的,不会给他吊香的。以后每次从他坟前过,还要屙他一泡尿。他家雪娥当了寡妇,到处找不到男人,说不定还得哭哭啼啼地来求我。到时候我收不收寡妇,还得考虑考虑。”

“你还没喝多少,怎么就在裤裆里说话?”

彪哥不容老同学夺走酒杯,红红的眼睛一瞪,“你嫉妒我是吧?你也打了雪娥的主意?”

“我们好歹是老同学,我怎么会嫉妒你?你就是收二房三房也不关我的事。”

“那是,我也不会亏待你。”彪哥想了想,“这样吧,一夫一妻的政策还是要的,所以竹梅、二娥、翠玉就不留了,留着也不好配。只有秀姑娘留下,派给你。她的水桶腰太粗了,脸模子还不错。”

小奇大笑,“你怎么就知道秀姑娘不死?说不定女人都震死了,老母猪也没给我们留下一头。”

“这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你以为你是阎王爷他爹?”

两人争辩了好一阵,没什么结果。这时天色更暗,寒气更重,北风吹得糊窗子的破塑料布啪啪响,吹得油灯也晃个不停。小奇见顾客散尽,掩了店门,找出半锅冷饭和一碗咸鱼,在炭火上热一热,将就着充饥和下酒。泽彪捏了捏拳头,捶了捶桌子,借着酒力来了个缩腹挺胸,引颈拔背,朝窗外严正地盯上两眼,继续自己严正的想像,一步步完善震后的生活蓝图。他甚至到屋后的山坡上登高远望,看自己将来的新楼房该坐落在哪个方位。

一切都计议停当。比方说,既然说到母猪,既然说到猪,就得考虑吃肉的问题。他和小奇不能光有女人吧?好日子里总得吃吃肉吧?但他们不会杀猪,那么屠夫不能死,大路边的屠房也得留下。当然,屠夫不能杀空气,那么还得留下几个养猪人,王家的,李家的,似乎可以考虑考虑,队上的猪场也不能震掉。当然的当然,猪也不能吃空气,还得吃粮食,还需要人们种田,那么除了王家的和李家的,孙家的和莫家的是不是得多留几个?到时候插秧和打禾总得有些人手吧?莫非像泽彪这样的领导干部还要亲自去挑谷?这是一个问题,嗯,一个大问题……小奇你也说说看法么,事情一想远了还是蛮复杂哩。

彪哥像一个最高法官,终于掌握了生杀大权,正召开闭门会议,在一大片死囚面前决定着赦免对象。他们提前进入了震后百废待兴的世界,进入了重建家园的艰难,对人才的选用和教育尤费心思,争议着哪一个该死,哪一个该活,哪一个该死但可以稍缓,哪一个该活但得给点教训。比方刚才那大吃砂糖的国安爹就让他们为难。这人么,最小气,铁公鸡一个,只要有机会就不用自己的锄头而用别人的,不穿自己的套鞋而换别人的,穿了别人的套鞋还专往尖石上跺,往泥水里踹,是可忍孰不可忍,照说该死得翘翘的。但考虑到他是个篾匠,有一技之长和可用之处,就不能不网开一面了。他们最后的决议是,让国安爹震个半残吧,留他一双手,好编个箢箕或箩筐。

他们已接近完美的方案。就是说,杀猪的,喂猪的,种粮的,还有编箢箕和箩筐的都安排到位,他们和他们的女人可以高枕无忧地大享其福了,还可以想当队长就当队长,想当大队长就当大队长。小奇伟大的诗集出版就更不在话下。拟任大队长孙泽彪已经提前批出了五百块钱,助他去北京拜会诗坛老师,让他激动不已。

不过小奇没全醉,虽然傻傻地大笑,但眨眨眼又想到一个新问题:要是吴家桥的人来抢水怎么办?是啊,种粮得有水,吴家桥的人住在马子溪的下游,好几次遇到旱情就要来破闸毁堰,不准上游的人截流。他们人多势众,气势汹汹,大搞帝国主义,有次冲突中还一扁担打得泽彪头上起了个大包。要不是汉昆出面,对方可能会下手更毒。那次他们终于撤兵的原因,一是汉昆一口气可以吃下五斤肥猪肉,不能不让他们佩服;二是汉昆一个人可以搂起染房里的大踩石,不能不让他们胆寒。更重要的是,昆佬虽读书不多,但从伯父那里学会了喊礼,是远近有名的礼师,能在丧礼上喊出“三杯酒”之类的套路,喊出《浪淘沙》或《满江红》的哀调,还懂得“享年”与“享寿”的区别,“孤子”与“哀子”的区别,中规中矩的丧礼总是少不了他。这附近哪个老人的顺利归天不靠他去喊几嗓子?要是得罪了他,要是与他结了仇,你们往后还能安安稳稳地死得成?你们不三不四地上山去钻土洞,睡在那里还不天天托梦回家吵事?

“不行,汉昆恐怕还得留下来。”小奇一想到吴家桥的人就怕,一想到水源与种粮、与喂猪、与杀猪、与吃肉的因果关系,就觉得事情别无选择。

“你胆小?你背叛我?”彪哥把搪瓷缸愤然砸在桌上。

“不是背叛,是你我都不会喊礼,吴家桥的人不怕我们。”

“干脆,把吴家桥的人都震死!”

“万一他们也有些八字硬的呢?”小奇还知道,吴家桥很多人去外地修铁路,以后总要回来的,总要生儿育女的。再说除了吴家桥还有下游的小寨和莫家坝,那些人未必都是善鸟?

彪哥憋红了脸,一时竟无言以对。

“彪哥,算了算了。来,喝酒。你也不要想着雪娥了。那雪娥有什么好啊?虽说会唱戏,但又好吃,又好疯,还懒得出油,连纱也不会纺,连鞋底都不会打,也没见她扛锄头进过菜园。你要是收了她,是收一个祸,收一个祖宗,收一大屁股债,凭你这香火棍子样的手脚,你当奴隶也还不清的。”

“照你的意思,她还得继续忍受强占?”

“什么叫强占?人家是合法夫妻。”

“就是强占!就是拐骗!就是流氓犯罪!”

“人家有结婚证。”

“肯定是那个王八蛋拿钱买通官家,骗来的。”

“好好好,依着你,是强占。那就让她震死算了,省得你心里焦。”

“怎么死?”

“还能怎么死?房子一垮,咣当咣当,砖瓦四溅,血肉横飞,同老万、金山、七麻子他们一样的死。”

彪哥没笑出来,只是捂住了脸。不知他因此窝了多大的火,等小奇上茅厕回来,发现一条板凳四脚朝天,一只搪瓷碗滚落墙角,连床上的蚊帐也垮塌下来。拟任大队长困兽一般在屋里走来走去,在柜台上拍出啪啪啪的震响:“老子操他娘的美国佬,要震也不选个时候,还让人家过不过年?……”

小奇本想纠正对方的美国责任论,突然大叫一声“快跑”,话音未落就夺门而去。身后老同学也撇下帝国主义跟着出门,一头扎进黑暗里。原来小奇刚才听到了锣声,远远的锣声,令人魂飞魄散的锣声。

外面正下着毛雨。他们想回头去取伞,但听着越来越急和越来越密的锣声,都不敢贸死进屋,甚至不敢靠近危险万分的屋檐,只好来到晒坪边一棵大枫树下暂避。黑暗中有人语。从人语声可以听出,附近几家农户的乡亲也来到了这里。有人是从茅厕里直接跑来的,身上只着短裤,眼下正冻得全身哆嗦鼻涕淋漓。又有人在争议该不该回去取棉被,该不该回去赶猪和捉鸡,但争了半天,没有人动身。有的母亲在呼叫儿子,有的妇人在寻找老公,患难之中见真情,喊声都撕裂和尖锐。只有几个小娃崽不知忧患,反倒觉得很热闹,自己错穿了别人的衣裤也很好玩,黑灯瞎火地来捉迷藏也很好玩。等一下会不会放电影?他们唱起了战争片常有的片头音乐:嗒嗒嘀,嘀嗒嗒,嗒嗒嗒嘀——

人们紧张地四处张望,看村子是否突然夷为平地,大树是否突然塌陷成地面一个树梢尖,苞谷地棉花地是否都突然翻滚和跳跃,但等了好半天,只等到全身发硬,什么也没发生。摸摸自己的手脚,掐一掐自己的皮肉,已全无感觉。穿短裤的汉子实在受不住了,骂了一通娘,回家钻被窝去,说震死也是死,冻死也是死,有什么好怕的?接下来,又有两三个陆续跟着回家,说锣都敲过好几轮了,老天爷也好,美国佬也好,一点实际行动也没有,太不严肃了,像什么话?

但泽彪与小奇还是觉得门洞可怕,不敢贸然靠近定时炸弹。他们往指尖上哈一口气,往树干上撞一撞,尽量给自己增加一点热量。

“地在摇,你发现没有?”

“是的,是的,是在摇,肯定地震了!”

他们感觉自己是站在船上,前俯后仰地站不稳,不得不蹲下来,紧紧抱住树干。但抱着抱着又觉得平静如常,刚才到底摇没摇,有点说不清楚。问旁人地震了没有,旁人也说不清楚。

好容易,大路上传来吹哨的声音。“各家各户都睡觉吧,没事啦,没事啦——”待这喊话的人走近,他们才发现对方是一值班民兵,手里的一道手电筒光柱雪亮刺眼,坚硬得似乎敲在哪里都会有嘣嘣响。据他说,刚才不过是一个值班人打瞌睡,被一只疯老鼠咬了耳朵,惊吓之下把自己的翻倒误当地震,当当当敲起了锣。邻村的民兵一听也跟着鸣金报警,闹得大家虚惊一场。

“贼养的,把我们当猴啊?”泽彪气得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一敲锣,猴子就出来跳。一吹哨子,猴子就进笼子。好耍是吧?我不被震死也要被你们耍死的。你赔我的骨折……”他出示自己腿上摔跤的伤口,没找到骨折也没找到脱臼,便迅速拿七麻子当做气愤的依据——不久前刚被他暗暗判过死刑的家伙。“他有心脏病,你们知道么?他刚才一脚踩空了,肯定摔成脑溢血了。你看他嘴巴,你看他额头,都是血。就要丧失劳动能力了,你们给他养老送终是不是?……”

这种仗义执言颇有煽动力,在场人都纷纷指责民兵的荒唐,对他们倒立空瓶之类的监测手段也很不信任。防震期间杀猪太少,公粮征缴太多,森林禁伐太严等等,也迅速成了湿淋淋猴子们愤怒的内容。比较奇怪的是,泽彪不管骂到谁都要把昆佬带上:“坏得跟张汉昆一样!”“肯定是同张汉昆一伙的!”“张汉昆就是跟他学!”诸如此类。

“你以为我愿意耍猴?你来耍,你来耍!”民兵把铁哨子往这个那个塞去。

没有人敢接这个差事。

“你们千万不要把自己当猴。下次听到锣响,你们再跑出来就是我妹子养的!”说到这一层,民兵更占理了,大义凛然的手电筒光柱戳在泽彪脸上。

革命贫下中农是不可战胜的——泽彪本想大喊一声以抗议手电筒,但想了想,还是忍住。

不知什么时候,他气呼呼回到小店。这时小奇已把自己珍贵的各种文稿和笔记本收拾好,哈欠滚滚之际,借来一床棉被准备睡觉。遵上级最新指示,他搂着一床被子钻到床下,以床架为掩体,防备房屋的垮塌。一张借来的木排椅翻倒,由椅面与靠背形成三角形空间,上面加盖几个麻袋,也是个安全掩体,需要老同学钻进去。

“喂——”小奇在吹灯前推了推对方,“你说,今天晚上不会有事了吧?你耳朵尖,留心一点。”

排椅下的彪哥不吭声,只是把头埋在被子里。

“睡得这么快么?我跟你说,我这个床架子不结实。要是今晚我那个了,你得把我的日记和诗集交给我爹,记住了么?”

对方埋着头,还是一动不动。

“要是我爹也不在了,你得把这些东西交到县文化馆去。我会记住你深厚友情的,会记住你高风亮节的。你要相信,未来的读者也会感谢你对文学事业的贡献,会从我的诗歌里听出你的艰辛和牺牲……”小奇突然有点伤感,声音有些异样。

对方还是只有一撮乱糟糟头发露出被子。

“你听到没有?同你说话哩。”小奇擦了把鼻子,把老同学的脑袋揪出被窝,不觉大吃一惊,因为对方已浊泪满面,瘪瘪碎碎的声音在嘴里憋着,憋着,憋不住,终于从一张歪嘴里迸出:“……不行啊,她要是没有手,就戴不得镯子啦。要是折了腿,就穿不得皮鞋啦。她的腰子也不能伤,要是在里面接根管子,钉几颗钉子,上台唱戏哪还扭得动?不行啊,残了我也不能残她啊……”

“你说谁呢?”

“她家就在山边边,那么高的山崖,太危险啦……”

“你还想着雪娥?喂喂,你……发梦癫吧?”

“不管她残成什么样子,我也会去帮她挖地,帮她挑水,帮她砍柴……”

面对这样一个满嘴酒臭的候补义士,老同学有点哭笑不得,只能拍拍对方的肩。“怎么说你呢?好,不说了,不说了,睡觉吧。”

他吹熄了灯。

不知过了多久,暗夜中总算有了粗重的呼吸。到处是浓浓的寂静,窗外的风声和雨声停了,只有蛐蛐声偶尔冒出墙根——真是一个美好的深夜。只是这一觉睡下去,不知还能不能活着醒来,还能不能看到明媚灿烂的万里晨曦……小奇迷迷糊糊时未能把这一诗句想完。

2007年7月

(最初发表于2007年《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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