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他从一只水罐往卧室的脸盆里倒了一些热水,先用肥皂洗干净脸,然后把毛巾插到裤腰上,拿起一条浴巾把胸口、肩膀和胳膊狠狠擦了一遍,直擦得皮肤生疼;最后从小衣柜里取出一件衬衣,柜里挂着他仅有的另一套外衣。他一边套上这件浆洗得洁白笔挺的衬衣,一边点点头对附近洗衣店洗衣女工的工作表示感激。衬衣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了他那健壮的、像树干一样挺直的脖子。他把自己唯一还算像样的那条黑色领带系到白领子下,就去照脸盆架上方的镜子,想看看自己动用了大部分家当之后,到底成了什么模样。
镜子的宽度刚刚能够照出他的脸、衬衣和领带。假如想看看那件黑色翻领外衣的左肩穿得是否合适,他就得把右边半个脑袋移到镜子外面。不过,即使只能照出半个脑袋,他在镜子里看到的那部分看起来也还是挺像样的;因为他不久前刚理过发,黑亮的头发整齐地从前额往后梳,鬓角也剪得很好看。两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隐约可见的青色,嘴唇上两撇小胡子时髦地向上翘起。使他惊喜的是,虽然经过这些天的忙乱,自己看上去仍然很健康。
他开始收拾房间;等邀请来的年轻朋友们吃过饭后,他要带玛莎到这里来,让她看看他的藏书和他工作的地方。这是一个狭长的小房间,实际上是位于公寓最尽头的半间房,紧贴着另外一幢楼,但有一扇开向约瑟夫大帝街的窗户。虽说这间屋子看上去像是整个公寓楼设计完成后又附加上去的,但他觉得,这里对他来说是一个尽美尽善的地方,因为这样一来他既可以和一天天长大的妹妹们分开,有一个自己的小天地,又可以在晚上和同学们进行热烈讨论时,不影响家里人休息。房间的一角放着他从布吕克研究所带回家的仪器和书籍。
弗洛伊德一家在这里已住了六年,他觉得这六年都过得挺好。他积累了一批医学文献,书桌上方的书架里也排满了六种语言的文学作品,这还不包括他当年在利奥波德市立人文中学上学时用过的希腊文和拉丁文课本。许多杰出作家的作品都能在他的书架上见到:歌德、莎士比亚、席勒、巴尔扎克、狄更斯、海涅、马克·吐温、拜伦、司各特、左拉、卡尔德隆、兰克、格里尔帕策、菲尔丁、迪斯雷利、内斯特罗伊、乔治·艾略特、弗里茨·路透等。在一个存放特别珍贵书籍的地方,一副银质书挡中竖着他最珍重的一套书:约翰·斯图尔特·穆勒【注释】的德文版《散文集》;西格蒙德过去的哲学教授勃伦塔诺设法替他弄到了其中一卷的翻译权,他在23岁那年完成了这项翻译工作,当时他还在军队服役,就驻扎在与综合医院隔街相望的军区医院。
【注释】19世纪英国著名哲学家、经济学家(1806—1873)。——译注
他来到公寓后部院子的厨房里。阿玛莉·弗洛伊德正在煤炉前忙着,一会儿给正在旁边烤炉上烤的鹅抹油,一会儿又把沾到炉子的白瓷砖上的油渍擦干净。她在宴会服外面围上了一条白围裙。她旁边是长女安娜,刚过23岁,正照看着扁铁锅里在烧的芦笋。另一个女儿罗莎今年22岁,正在餐柜边切鲜水果,准备做甜食。
阿玛莉看见儿子站在厨房门口,就把手里的锅勺往围着炉子的铜栏杆上一挂,笑眯眯地朝他走去。这是她最喜欢的孩子,也是她最珍爱的人。当他带着胎膜出世时,一个乡下老太太对阿玛莉说:
“你头一胎就给这个世界生下了一个伟人。”
阿玛莉对这句话从来不怀疑。尽管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的,她却亲昵地称他为“我金色的西格”。
她走过去正了正他的领带,把衣领翻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这些都不必要。西格蒙德深爱着母亲,尽管这爱并不盲目。他的母亲来自属于奥匈帝国一部分的东加利西亚。这个地方很有名,因为这里的人很特别,与欧洲任何其他民族都不一样。他们感情粗犷,为一些不相干的原因也会情绪激动。他们也以勇气过人而闻名,实际上,他们有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