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清知识者一辈子人生的轨迹和家庭出处,林觉民会时刻准备着成为帝国忠实的“接班人”,但历史无法构想,人生处处充满孔洞,在某个人成长的时候,可能就如农历的惊蛰,只是那么一刹那,蛰伏的灵魂苏醒了。我们知道林觉民聪颖过人,读书过目不忘,但他却不愿老死场屋,学做窒息人灵性的八股文和桐城文法。十三岁那年,当他被迫应考童生时,在试卷上满是烟云地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七个大字后,就在人们的侧目中第一个昂然走出考场。用现在时髦的话,他与体制诀别了,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嗣父林孝颖对林觉民的如此举止感到不祥,为了管束林觉民,像树一样要髡一下旁逸斜出的枝条,就把他安排在自己任教的全闽大学堂学习。林觉民口有辩才,在全闽大学堂里意气纵横,指点江山,演说革命,汩汩滔滔。林孝颖本意是想让校方的层层规矩杀杀林觉民少年的逸气和锐气。谁知总教习却说:“是儿不凡,曷少宽假,以养其浩然之气。”而替林觉民开脱。一天晚上,尚是中学生的林觉民在一条巷弄里跟人讲论“垂危之中国”,泪水如瀑,悲抑之声笼盖整个巷弄。恰好,学堂的一个学监经过,过后他忧心忡忡地对人说:“亡大清者,必此辈也!”
林觉民如笼中的鹰隼想冲出福州盆地的狭小,他不再复制从父辈们都不更改的日子。在黄昏的时候,如果月牙开始显露,开元寺的钟声和月光一同下来,那就叫妻女温一壶老酒,摆一碟虾酱,“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可怜白发生”那又如何?都不如眼前的一碟虾酱来得实在,这样看似快活实则毒鸩的生活,如温水煮青蛙,这是林觉民不能容不能忍的!于是走出去而不是循着父辈的思路活下去!
对林觉民来说,猪的生活最幸福,他当时就感到脚下的生活不叫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活如兰波所说:在别处!脚下的生活是茧,而远方是翻飞的蝴蝶。1907年,林觉民赴日本留学。他在日本四年,攻读哲学,兼学日语、英语、德语,檄文《驳康有为物质救国论》、小说《莫那国之犯人》、译作《六国宪法论》就是此时完成的。
留学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鲁迅曾讽刺过在日本的清国的留学生们:“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然而鲁迅没有看樱花的兴致,因为弱国子民的身份,难免要成为日本人眼中的看点。“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这些“清国留学生”在看樱花时,他们自己的丑态却同时成为日本人眼中的“风景”,但是他们对于自己的“被看”却浑然不觉。这些留洋学生既要学时髦,又要表示忠于清王朝,于是只好盘起辫子。
林觉民比鲁迅小六岁,我不知道林觉民是因为什么刺激变成了一个反对满洲的志士。鲁迅是因为幻灯片事件弃医从文,而林觉民也许是看到祖国的黯弱,把国家的耻辱当成自己的不可忍受,于是丈夫拔剑而出东门,要在别处为这古老的民族寻找出路,他以为:“中国危在旦夕,大丈夫当以死报国,哭泣有什么用?我们既然以革命者自许,就应当仗剑而起,同心协力解决根本问题,这样,危如累卵的局面或许还可以挽救。凡是有血气的人,谁能忍受亡国的惨痛!”
但是,我们看当时革命的意气,好像是一种时尚,里面像有一种游侠的精神。1911年春,黄兴等人从香港来信说:“广州起义正在紧锣密鼓筹备中。”于是林觉民从日本回到福州,他的任务是发动当地革命组织响应,并选拔福建志士前往广州去壮大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