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襟抱谁识?(5)

说完,李钟岳的内心如翻腾的湖海,“泪随声堕”,压抑的啜泣声随着老泪纵横青衫,旁边的吏役也都“相顾恻然”,使原本的满清爪牙机器转换成了对满清政治倒行逆施的唾弃、对扼杀人性的不平与控诉。死就死耳,徐锡麟去日不远,隐约可见那些早死志士的背影,“同凭阑干伫月,更订了同心盟牒”,秋瑾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她向李钟岳提出了三个要求:“(一)准许写家书诀别;(二)不要枭首;(三)不要剥去衣服。”李钟岳答应了第二、三两个要求,在那个黑暗的年代,杀人要砍头,如果是女子还要剥去衣服似乎都成了习惯,秋瑾并不畏惧死亡,但她不堪受辱,一是国家的耻辱,再就是不要在被杀之后把躯体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难以忍受的是一堆拥挤的看客肮脏的眼睛。

时间到了,有兵士欲拽秋瑾前行,秋瑾怒目而斥:“吾固能行,何掖为?”及至轩亭口,秋瑾立定,对刽子手淡然一笑:“且住,容我一望,有无亲友来别我?”乃张目四顾,复闭目曰,“可矣。”遂就义。在不远处,李钟岳监斩,当刀起复落,李钟岳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肩舆中痛哭以归,路人也为之泣下。

当秋瑾系狱,亲属恐遭株连,逃避进深山,当秋瑾轩亭而殉,秋家就无人收尸,而遗骨由绍兴同善局草草成殓,槁葬绍兴府城卧龙山西北麓。

秋瑾的尸骨不得入土为安,作为胞兄,秋誉章心怀不安:“聂政乃有姐,秋瑾独无兄。”时间流逝,两月过去,江浙一带的舆论对秋瑾案哗声四起,满清政府对秋案的势头也有点低落。这时秋誉章就秘密雇人,在1907年10月,将秋瑾遗体挖出,放入棺木,迁往绍兴常禧门外严家潭殡舍暂放,可是不久,殡舍主人得知这是“女匪”秋瑾的棺木,便令秋誉章迁走。

此时的秋誉章只好将棺木移至附近一荒地,以草扇盖其上掩遮日晒雨淋。秋瑾秋瑾,那时只有野草能认出你的极致的烈性的美,也只有野草才陪伴你极致的美烈性的美么?

我不知道鲁迅先生当时在哪里。他是熟知古轩亭口的,那时先生是在日本吧?同是绍兴的子弟,他一定胸里堵噎如块垒。先生没有归国,但先生也有血荐轩辕的冲动,鲁迅的《铸剑》,写了一个怪异的复仇的形象“眉间尺”,还有黑衣人。在鲁迅的描写中,眉间尺和那个突然出现的黑衣战友断颈舍身,在滚滚的沸水中追咬着仇敌的头,直至同归于尽,自己的头和敌人的头在烹煮之中都变成了白骨骷颅,无法辨认。我有个隐约的判断,鲁迅的复仇的心理可能起源于秋瑾的被杀,也许,在文字里,鲁迅在偿还一种债务,为不能回国的亏欠。

秋瑾死后三日,李钟岳即被撤职。钟岳志在救人,但力有不逮,对此心怀耿耿,终至衷怀纠结、缠绕盘桓,遂乘家人不备之际,自缢于旁舍,享年五十三岁。一个老年的小小县令为秋瑾死在自己的手下而感到重负,然后背负着沉重的重压,最后仆倒了。

在1992年2月,柏林墙倒塌两年后,东德守墙的卫兵因格?亨里奇受到了审判。在柏林墙轰然倒塌前,二十七岁的他曾射杀了一位企图翻墙而过的二十岁青年克里斯?格夫洛伊。从1960到1990的短短三十年间,只有空气、飞鸟可以穿越的“隔离人民的墙”柏林墙下,先后有三百位东德欲越墙逃亡者被无情的子弹射杀,成为墙下的冤魂。

仅仅是为执行上级的命令么?亨里奇的律师辩称这些卫兵的天职就是服从,罪当不在卫兵个人。然而法官西奥多?赛德尔却在一种人性的高度断然反驳:“作为警察,不执行上级命令是有罪的,但打不准是无罪的。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此时此刻,你有把枪口抬高一厘米的主权,这是你应主动承担的良心义务。这个世界,在法律之外还有‘良知’。当法律和良知冲突之时,良知是最高的行为准则,而不是法律。尊重生命,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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