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先初,我接触到秋瑾被捕时的文字,是说用枪激烈抵抗的,但后来知道血写的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墨写的秋瑾持枪拒捕的事实。所谓秋瑾指挥学生武装英勇杀敌,击毙清兵若干人等,最后,因寡不敌众被捕的“成说”只是美丽的谎言,而秋瑾却在某些戏剧、曲艺、电影乃至绘画、连环画作品中得到了更加夸大、更加幻化凌空的描绘,变成了女神的模样。历史,多少人假汝之名加入自己的私货,以瞒和骗来达到别样的目的,有的人抽空,有的人阉割,有的人毁弃。历史成了溺器,成了棍棒,所谓的历史规律成了某些人合法性的铁证。我知道徐锡麟被捕后,在他的行囊中抄检到秋瑾于1902年深秋,在绍兴泱猹湖上送徐锡麟去安庆,临行写的一首《金缕曲》,当时两江总督端方就以此作为株连秋瑾的一个佐证,原词是:
凄唱阳关叠,最伤心愁城风雨,禹陵柳色。正喜斋中酬酌事,同凭阑干伫月,更订了同心盟牒。笑从龙山联袂处,问天涯共印几多迹?几时料,匆匆别。青衫洒渍凝红血,算者番离情恨绪,重重堆积。月满西楼谁解我?只有箫声咽噎;恐梦里山河犹隔,事到无聊频转念,悔当初何苦与君识,万种情,一支笔!
就是这首词后来被人为地扭曲得不成样子,词中的语句如川剧变脸的油彩般换来换去,坊间出现了几多版本,让人难辨真假,甚至题目也换做了《送季芝女兄赴粤》,把徐锡麟变成了女性,成了另外的人,“斋中”成“闺中”,“盟牒”成“兰牒”了。这本是真情的告白,决绝而纯粹,却被某些人把这情愫看做是与革命不容相背的东西。好事者把徐锡麟和秋瑾说成是表兄妹,真是不知革命的目的是不是让人活得好。我觉得正是因为爱的真,才使秋瑾在徐死难后下了决心要拼到底的。陶成章《浙案纪略》回忆,得知安庆事后,执报纸坐泣于内室的秋瑾“不食亦不语”,“有劝之走者,不问其为谁何,皆大诟之”。此后杭州女师同学劝其避难,秋瑾的最后回答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清军到大通学堂前门时,学生仍劝秋瑾从后门乘船渡河,“瑾不应”,不走不避,决心殉难。其时以身相殉的秋瑾,一袭白衫,坐在楼上,静等着那最后时刻的到来。
被捕后的秋瑾,被关在山阴监狱,绍兴知府贵福要县令李钟岳严刑拷问,希望获得有用的一二线索。
第二天的午后,雨脚如麻,虽是夏日,却有种凄风苦雨的味道。雨落在青藤的胡同,雨落在人去楼空的大通学堂,雨落在闹市轩亭口,雨落在乌篷船,雨落在岸旁的乌桕树上。这一切都在雨中有了凄迷,有了不祥。
李钟岳是在花厅审讯秋瑾的,还破例为他心目中的英雄设座,这不是一般的审讯者和被审讯者,而是一种雨声中的一个县令和一个嫌犯的对谈。李钟岳恪守着自己的良知和底线,没有动刑,没有逼供,只是让秋瑾自己写供词,秋瑾提笔仅写一“秋”字,如指顶大。李钟岳令再写,秋瑾沉思片时,好像看到储存在天际的云和雨,越来越凝聚,越来越饱满,突然一声长啸,那氤氲就跃下云层,独立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