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想的灵地(4)

让我们再还原那悲抑的一幕:正月十六下午四时,岸谷的队伍在蒙江三道崴子山里追上了杨靖宇。此时的将军又饥又寒,伤病缠身,体能的消耗已到极限,面对突然而至的敌人,而非是答应到山下为他拿粮和棉衣的村民,将军的心里证实了什么,我们是不难揣测和体味的,他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要来了。

今天人们所知道将军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凛然,是被他的对手忠实记录下来的。在日伪档案中,描述他一边用两支手枪准确地向四面八方蝗虫一般围拢来的对手射击,一边跌跌撞撞向高地退却。但将军能退向哪里?围猎的幕布已扯开,连续数日数夜粒米未进的将军,是再没有一口气力摆脱像无赖的鬣狗一样围捕狮子的敌人了。将军最后靠在一棵拧劲子树后面喘息,与敌人相距不足三十米,只是一个篮球场的距离。岸谷曾一度幻想活捉杨靖宇。敌人一遍遍不断高声规劝,锦衣玉食、禄位享乐,然而回答他们的只有一颗颗坚韧的子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将军好像压根儿就不理会末日来临,他的两眼死死盯住对面雪地里的幢幢人影。靖宇将军厉声喝问:“谁是抗联投降的,滚出来我有话说!”将军知道他面对的是哪一号的中国人,对这些愚氓混蛋,他想朝他们破口大骂,骂个痛快骂个酣畅淋漓。

几个折了脊骨的那号中国人吓得龟缩在雪里,将军的声音如同猛禽的利爪攫进了他们的骨缝,掐断了他们的神经,他们不敢吭声,只是在喉咙里“呜呜”地呻吟。在最后两名日本警察殒命后,岸谷明白劝降无用,就发疯一般地下令:消灭杨靖宇。

枪林火舌,劈面刺来。

猖狂末日的攻击开始了,四面都是敌人的子弹,如蝗虫翔舞。杨靖宇又打倒数名冲在前头的敌人,但敌人怨鬼毒蛇般纠缠他,蛛网一样的人墙围拢了。接着他左腕中弹,手枪随之落地,但将军的右手还在,他仍拼以气力持枪应战。最后人们都感到了将军血液里发出的金属撞击时的那种鸣响,将军轰然倒下!

雪地里卷起了一阵风,像一种凄厉悲壮的长嚎,那带着雪霰,从云层透过的风,在衰草和灌木的三道崴子上空掠过,天地陡然一寒。

时间是1940年2月23日下午4时30分,农历的正月十六,伪满康德七年。

公正地说,杨靖宇将军生前死后都是让他的对手异常敬畏的人物。他牺牲后好久,岸谷等人才敢向他的身体靠近。这时敌人再次犹疑踌躇起来,不敢相信死者就是让他们神经凌乱,时时都会把他们引向地狱之门的杨靖宇。直到杨靖宇原先的属下程斌赶来,确认早没有了呼吸和脉搏的尸体是杨靖宇。据事后伪《协和》杂志记者报道,听说他们真的杀了杨靖宇,岸谷等人“一点没有感到快乐”,反而“呜呜地哭了起来”。岸谷等人为什么哭泣?是悲将军之遇,还是伤悼一个伟岸生命的陨落?

杨靖宇是真的殉国了,岸谷抑制不住兴奋,就聚集属下喝酒庆贺,酒喝得非常有兴致。他们把杨靖宇的尸体放在另外一个房子里头,派了一个班的士兵在那儿守着,里三层外三层。饮酒饮到半夜时候,岸谷像发起了神经,决定亲自到那屋子去看看杨靖宇,去摸一摸是否还在。

岸谷隆一郎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神经质的举动,我们很难揣测。和杨靖宇做了这么多年的对手,一旦杨靖宇真的没有了,自己也感到了寂寞和悬空?也许岸谷的心情五味泛起,殊难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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