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上的想象力5

扮演夏利的演员人们并不熟悉,这更加增添了他无人知晓的卑微色彩。他身着一件灰色的透明雨衣,始终神情黯淡忧郁,如同一只鼹鼠或一枚暗器。在他忧郁的背后,是他受伤的生活和受伤的人性。他挥之不去的烦恼有一个具体原因—因为他的“出色”工作,曾经有三个人命丧黄泉。那是一桩难度极大的窃听阴谋,某位总裁与他的会计师只是在水面的游艇上讨论如何伪造福利基金,任何船只接近时他们就会停止谈话。然而身手不凡的夏利还是将事情搞定了。会计师被认为是泄密者,一家三口大人小孩被残忍地杀害。

同行们对他的高超技术深表钦佩,然而他自己却陷入良心不安。内心的阴影在此后的工作中发作扩散。新任务是在广场上窃听一对男女的谈话,而他们仿佛知道有人在暗中作祟,于是尽量压低声音,或选择躲在广场卖艺人的嘈杂声响之下。从技术上去除噪声是一件能够办到的事情,即使是在那个年代。这样一句话跳进了他的耳朵:“有机会他会杀了我们。”引起了他的警觉。此前发生过的悲剧仿佛就在眼前。他于是不愿意将做好的录音带交给雇主,也是一位总裁。

“我不怕死,但我害怕谋杀案。”他对枕边的时髦女郎说。对方劝他:“只是一些任务。你不需要感受它,只需要完成它们即是。”其中“感受”是一个关键词。能够“感受”会带来工作上的“障碍”,但是人如果不去“感受”,不会感受并失去了感受能力,岂不是失掉了用来证明人生命存在的有力证据,成了一个纯粹的物件?一颗能感受的心灵,在世界面前是随时准备弯曲的,准备朝向他人的苦难低头,准备在真理面前弯下腰来。

事情甚至也不朝向他感受的方向去发展。窃听是因为有强烈的不信任存在,那么逻辑推断的结论必然是—为什么别人要信任窃听者本人?他作为高手受雇于别人,必然也会有其他更高的高手,受雇于其他雇主。如此循环往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位夏利先生试图掩藏含有杀机的录音带,却被别人偷走,对他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他放在抽屉里从不示人的电话突然响起,威胁他不要插手这件事情。仿佛他本人陷入了另一张天罗地网当中。高度紧张的思维,令他做噩梦,思维出现幻觉。

他试图通过头脑拼接出事情的完整脉络,但是那些碎片总是从他手中滑落,无法将它们衔接起来。他无法看清事情的全部,他始终被挡在外面的某个地方,并不像他自己所认为和希望的那样,进入了某个核心。最终的结局令他瞠目结舌。他原先以为已经死去的一对受害者仍然在世,而那个可能的谋杀者遇车祸身亡。到底谁是凶手?在整个过程中他本人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否被其他的人再度利用?

影片没有给出明确答案。这恰好形成了这部影片的批判力量。在一个人人互相不信任的环境里,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没有人仅仅是陷害者,他同样被陷害;没有人仅仅在暗处,他同样在另外的明处;没有人总是得手,他同样会有失手的时刻。恩怨和因缘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锁链,将每个人带进其中,没有人能够逃脱,除非自己不作恶。

在一个人的背后,总有一双关注他的眼睛。这可能是有名有姓的其他人,也可能是他自己未曾意识到的良心,他本人的子孙后代,乃至民族的未来。在历史的审判台面前,每个人都要作好准备。尼克松如此,前部片中的文化部长如此,我们每个人也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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