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多是在父母、爷奶及所有他们的亲戚、朋友的祈祷中来到这个世上,享受着祈祷,一日日长大。到了懂事之时,成年之间,尤其中年之后,开始为自己的孩子和年迈的父母不断祈祷时,才会深切地感到,祈祷是一种生命的温暖。享受别人的祈祷,是人生莫大的幸福;而为别人祈祷,则是生活中最大的无奈与忧心。
想起父母为我成长的许多祈祷,觉得那都是父母本应该的。天下没有不为自己儿女忧心祈祷的父母,也少有不为父母祈祷的儿女。问:你为什么要为你的儿女祈祷?答:因为他们是我的儿女。问:你为什么要为父母祈祷?答: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情理就这么简单、真切,没有什么可以疑惑、辩驳之处。所以,父母为儿女的祈祷,总是被儿女忘记;儿女为父母的祈祷,也总被父母视作必然、日常。而总是令人铭记在心的,则是父母以外的人,为你付出的那种祈祷,那种真情仪式中的跪拜和祝福。
而我,未曾有一天忘记的,是我的三个姑姑在我入伍之后给我的祈祷。前不久过去的那个世纪,1979年2月,是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的开始,也是我军旅生涯的伊初。刚刚入伍的新兵,对射击中“三点一线”的道理还不甚明了,便摊上了一场扑面而来的战争,自己除了偶尔莫名的惊慌,也倒还能吃能睡,然而给家里带来的“灾难性”的不安,却使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每天都如生活在大地震将要到来的前夕。为了祈祷,为了祝福,那段时间,我家整整一个月都住满了亲戚。父母不信迷信,也任由亲戚们四处烧香、求佛,仿佛不如此我便没有保佑似的,直到那年春暖花开之时,政府通过广播向百姓宣布了从越南撤军。
可是,撤军了,战争并没有结束,中越边境的枪声,还亦如淅沥的雨滴。而撤军对我家最大的益处,是三十多口亲戚,不再吃住在那座瓦房小院,集体偷偷地烧香磕头,这就减轻了父母的许多精神负担,使他们除了为儿子的忧心,不必再为家里日日夜夜满地是人而操劳烦乱。也就是这个时候,以为对我的祈祷暂时停下的当儿,在我所在的部队,还有几个团在前线的时候,我有机会出差途经家道回了一趟老家。那是落日时分,我家的那个小镇上,各条街道都漫着初春余晖的温暖,都有扑鼻的清新与香味。那个时候,母亲正在暮日中搅着面糊,准备夜饭,我一脚踏进门槛,大声叫了声妈——母亲猛地回身,突然怔住,半晌无语,碗里的面糊却从她手里流在了地上。
第二天,父母让我抓紧到三个姑姑家里各走一趟,以免她们的牵挂。我首先去了大姑家里,因为距大姑家里近,路也顺利,是一条沥青公路。我到大姑家时,人们吃过早饭都还未及下地,在大姑家的那个村庄,还有人端着饭碗在村街上晃动。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到大姑家后,她还没有吃饭,没有烧饭。我一脚踏进门里,看见大姑满头白发,正跪在上房正堂的桌下一动不动,嘴里念念有词,面前摆了供品,供品前敬着菩萨。香炉里的三柱草香,让满屋蓄溢着缭绕的青烟。因为姑姑坚信世间有神,人的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所以,我同姑夫一道,在姑姑身后默默站着,没有敢去惊动她的那份虔诚,直至三炷香尽,她最后向菩萨磕了三个响头,姑父才对她说,你起来吧,连科早就到了家里。使我惊异的是,姑姑对我的突然出现丝毫没有惊异,我叫了一声“大姑”,她回头应着,眼角里含着感恩的泪珠,脸上却是应验的笑容,说她自己知道我要从部队回来的,知道我已经回到了家里。说昨夜儿梦里菩萨曾告诉她说我已到了家中,所以她五更起床上香,烧完三炷,磕了三个头,再续上三炷香,继续磕头,待香又烧完,接着磕头,接着续香。姑夫对我说,大姑在那个月里每天都是五更起床,那样续香八次、九次,头也磕上二三十个,每天都说我要回来,竟也果然回了,果然有了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