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黄山来,当然并不是专为来走路的。我还是要看一看的。但是,在黄山,想看也并不容易。有经验的人说:“走路不看山,看山不走路。”这确实是至理名言。这有点像鱼与熊掌的关系,不可得而兼之。谁要想“兼之”,那就有失足坠下万丈深涧的危险。我只在爬到了一定的阶段时,才停下脚步,小心地抬头向身后和左右看上一看,但见峭壁千仞,高岭入云,幽篁参天,苍松夹道,鸟鸣相和,蝉声四起。而且每看一次,眼前的情景都不一样,扑朔迷离,变幻万端。就连同一个地方,从不同的角度去看,都能看出不同的形象。从慈光阁看朱砂峰,看到天都峰上的金鸡叫天门。但是登上龙蟠坡,再抬头一看,金鸡叫天门就变成了五老上天都。在什么地方才能看到黄山真面目呢?我想,在什么地方都看不到。我很想改一改苏东坡的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黄山真面目,即使身在此山中。”
我有时候也有新的发现,我简直觉得其中闪现着“天才的火花”,解人难得,我只有自己拍手(这里没有案)叫绝。比如,我看远山上的竹石树木,最初只觉得一片蓊郁,但细看却又有明暗之别:有的浓绿,有的淡绿。经过我再三研究揣摩,我才发现,明的是竹,暗的是松,所谓“苍松翠竹”,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又想改陆游的两句诗:“山穷水复疑无路,松暗竹明又一山。”
一想到陆游,我又想到了徐霞客。我们且看看他登上慈光寺以后是怎样看黄山的:
由此而入,绝髲危崖,尽皆怪松悬结;高者不盈丈,低仅数寸,平顶短髲,盘根虬干,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
他看到了奇山,又看到了奇松。他看到的山同我们今天看到的几乎完全一样,这毫无可怪之处。但是他看到的松,有多少是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的呢?“愈短愈老,愈小愈奇”,难道在这几百年的漫长时间里,它们就一点也没有长吗?就是起徐霞客于地下,我这样的问题恐怕也无法回答了。
我就是这样一边爬,一边看,一边改着古人的诗,一边想到徐霞客,手、脚、眼、耳、心,无不在紧张地活动着,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天都峰脚下。这是一个关键的地方。向右一拐,走不多远,就可以登上台阶,向着天都峰爬上去。天都峰是黄山的主峰。不到天都非好汉,何况那天险鲫鱼背我已经久仰大名,现在站在天都峰下,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上面有蚂蚁似的人影在晃动,真是有说不出的诱惑力啊!但是一看到那一条直上直下的登山盘道,像一根白而粗的线绳一样悬在那里,要爬上去,还真需要有一把子力气呢。我知道,倘若给我半天的时间,登上去也是没问题的。可惜现在早已经过了中午,到我们今天住宿的地方玉屏楼还有一段路要走。我再三斟酌,只好丢掉登天都峰的念头,这好汉看来当不成了。我一步三回头地向左一拐,拾级而上,一直爬到了一线天的门口。这时我们坐了下来,背对一线天口,脸朝前望,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蓬莱三岛。所谓“蓬莱三岛”,只是三个石笋似的小山峰,上面长着几棵松树,下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山谷。据说,白云弥漫时,衬着下面的云海,它们确确实实像蓬莱三岛。但现在却是赤日当空,万里无云,我只能用想象力来弥补天公的不作美了。
一线天真正是名副其实。在两个峭壁中,只有一条缝隙,仅容人体,抬眼一看,只见高处露出一线光明,上面是蓝蓝的天,这一团光明就召唤着我们,奋勇前进。我们也就真地一个个精神抖擞,鼓足了余勇,爬了上去。低头从我们两条腿中间向后看去,还可以看到悬挂在天都峰上的那一条白练似的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