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 第五章 父与子(4)

苏家现在才过了巫峡和瞿塘峡,最要命的一个还在下面呢。大约三十年之前,有一次山崩,尖锐的岩石滚落在江心,使船只无法通过。江面的交通在这带断绝了大约二十年,后来才勉强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这个地方因之叫作“新滩”。在此处因为风雪甚大,苏家在此停留了三天。苏东坡曾有诗记此事:

缩颈夜眠如冻龟,雪来惟有客先知。

江边晓起浩无际,树梢风多寒更吹。

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变尽沧浪髭。

方知阳气在流水,沙上盈尺江无澌。

随风颠倒纷不择,下满坑谷高陵危。

江空野阔落不见,入户但觉轻丝丝。

沾裳细看巧刻镂,岂有一一天工为。

霍然一挥遍九野,吁此权柄谁执持?

……

山夫只见压樵担,岂知带酒飘歌儿。

……

冻吟书生笔欲折,夜织贫女寒无帏。

高人著屐踏冷冽,飘拂巾帽真仙姿。

野僧斫路出门去,寒液满鼻清淋漓。

……

舟中行客何所爱,愿得猎骑当风披。

草中咻咻有寒兔,孤隼下击千夫驰。

敲冰煮鹿最可乐,我虽不饮强倒卮。

楚人自古好弋猎,谁能往者我欲随。

纷纭旋转从满面,马上操笔为赋之。

长江在此处有如此自然的危险,本地人却因此落个有利可图。他们打捞沉船,转卖木板用以修理别的船,以此为业。他们也像一般名胜古迹城镇的居民一样,观光客往往因故不得不在本地停留数日,他们就可以和观光客交易而有生意做。此地江流湍急,船上的货物往往需要卸下,而乘客也宁愿在岸上走走,使身体舒服一下。

从秭归再往下走,已然可以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望见大牛的背部耸立在较近的山岭顶端。他们现在正在进入的地区,是以庞大的黄牛山为主要景物的。这里的岩石甚为奇怪,在山岭的侧影蚀刻在遥远的天空时看来,黄牛山这头巨牛似乎是由一个穿蓝衣戴斗笠的牧童牵着。本地有个俗语描写这头黄牛蛮横的面貌说:“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本地的女人脸皮细嫩白净,头上包着小黑圆点儿的头巾。风光之美可与巫峡抗衡,在有些乘客看来,甚至会超巫峡之上。那种风景正是在中国山水画上常可见到的。形状令人难以置信的巨石,矗立天际,望之如上帝设计的巨型屏风;又有如成群的石头巨人,或俯首而立,或跪拜于地面向上苍祷告。河边上的岩石,层层排列成阵,似乎是设计出来欲以大自然之壮丽故意向人炫示。此处有一巨大之断崖,表面平坦,竖立如同巨剑,尖端正刺入江岸。再沿江下行不远,危险的航程即将结束之前,来到了“虾蟆培”。“虾蟆培”是一个巨大的扁圆石头,酷似一个青蛙头,口中有水滴入河中,形状极似水晶屏风。此一巨大的扁圆石头,呈苔绿色,背上满是晶莹的小水珠。青蛙尾尽处为一石洞,其中发出清脆的潺湲之声。有些赴京赶考的举子往往在青蛙嘴边接水,带到京中研墨,供做文章之用。

过了“虾蟆培”不远,大自然一阵子的天威怒气,算是消散尽了,岩石江水的洋洋大观也收场了,从宜昌以下,风光一变而为平静安详。夕阳照着一带低平的稻田与炊烟处处的茅舍,提醒旅客们已再度回到人类可以安居的世界。一般习俗是,旅客到此,因为逃过灾难,转危为安,都相向庆祝。旅客以美酒猪肉犒劳船夫,人人快乐,人人感恩。回顾过去,都以为刚刚做了一个荒唐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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