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河》 经历B(3)

姑娘的体温一丝一丝地降低,意识伴着体内的热度向四周飞散。你飘飘摇摇地向水中沉去,向死亡中沉去。你在深水洼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不再挣扎,安静地蜷缩在水底。只有你的长发还伴着水草摇曳不停,那是最后的死亡之舞。

那边的笛声还在继续,笛音悠长,情意绵绵。他怎么能用这样热烈的笛声为你送别?但你不要怪他,他没有料到啊,他怎么能料到死神会突然袭来?正如你也没料到。否则你不会为一个廉价的游泳圈而轻抛生命。你一走了之,把终生的痛苦留给爹妈,把终生的自责留给恋人。如果九泉有知,你会比凌子风更为自责吧。

你去了。以处子之身,22岁的妙龄。你还没有经历过新婚之夜男女交合的震颤;没有经历怀孕、胎动、阵痛、分娩;没有听到第一声儿啼;没有感受到婴儿噙住乳头时电击般的麻酥感;没有看到儿女成人,喜结良缘;没能与丈夫白发相伴,孙辈承欢膝下……这些都是一个女人应该经历的幸福,但你却全都抛弃了,很草率地抛弃了。当然你也同时抛掉了一个女人一生的磨难:分娩前的阵痛,半夜哺乳的劳累,儿女生病时的煎熬,贫寒生活的折磨,容颜的枯槁,可能还有丧夫失子的哀痛……

死亡原来是这么轻易。死亡便是永恒的安静。不再有焦虑苦恼,不再有欲望企盼,没有欢乐也没有苦楚。如果能唤你醒来,你愿意回来吗?不是在1993年苏醒,那时已经太晚了,你所爱的男人已经同另一个女人结为一体,他的生活走上了另一条岔道,不能再回头;而是在此刻,在你刚刚开始拥抱死亡的此刻唤醒你,把此生应该得到的幸福和磨难都还给你。你愿意苏醒吗?

我能唤醒她。不过我知道,对“原人生”的修剪不会让它变得完美,幸福和痛苦永远相伴,就如硬币的两个面。

凌子风(25岁的凌子风)踉踉跄跄地把若平拖上岸,开始施救。他按压她的胸部,嘴对嘴度气,用拳头捶击心脏,用尽了他能想到的办法,仍是回天无力。他最终彻底绝望了,跪在死者身前号啕大哭。我和凌子风(45岁的凌子风)听不见哭声,但我们知道,那哭声一定撕心裂肺,像荒野中孤独的狼对月长嚎。

此刻我和凌子风只能做木立的观众。河里的水在流,均匀,冷静,无喜无怒,一去不复回;时间也在流淌,均匀,冷静,无喜无怒,一去不复回。我们看着那人为死者穿衣,穿衣时他的泪水仍不时夺眶而出。他抱着恋人的遗体回家,一步一步,在沙地上留下一串脚印,留下凝固的痛。

河岸上留下我和凌子风(45岁的凌子风),他僵立如石像,脸上表情也如石像。我碰碰他,他迟缓地侧过身,用鳄鱼一样的目光毒视着我,我想此刻他最恨的人就是我了。他哑声说: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你不能救她,为什么让我再亲眼看一次?”

我叹息道:“其实我能让你救她的。我刚才已经说过这句话,是你在悲痛中没有听见。我们现在是用‘异相入’的方式回到过去,我们也可以同相进入的,那样我们就能影响过去的经历。”

他的眼睛放光了,在月色中灼灼如灯:“你说能救活若平?你真能救活她?”

“能。”

凌子风不敢相信,又非常愿意相信。他急迫地看着我。我叹口气:“当然那不是一件简单事,一句半句说不清。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回到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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