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当然很了不起,但他那关于儿子多有“恋母情结”和“弑父情结”的潜意识等论述,于我的个人经验,实在是对不上号。尤其是对父亲的感情记忆,最深刻的,是我在极端恐怖时,得到了他脊背的庇护,且给他长期造成了一片难息的痱子,他又并未因此给我以责罚。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生“弑父”之心?父亲的脊背,并不怎样宽阔雄厚,我现在回忆起来,也并无更丰富的联想,比如后来他又如何以“无形的脊背”,给我以呵护和力量,等等。而且,情形还恰恰相反,他年过半百之后,对我的亲子之情虽依旧,对我的学业、前程、着落等大事,竟懒得过问,甚至撒手不管。记得我上中学以后,班主任来找家长,他招呼一下,便自己看报,母亲跟班主任谈完后跟他说,老师要走了,他便站起来点头送客。这时老师话语中提及了我们学校的名字,他竟脱口而出地说:“怎么,心武是在二十一中上学么?”我上到高中,换了学校,他还是闹不清,递给他成绩单,他草草拿眼一浏,好坏都不感兴趣。据说我大哥小的时候,常因成绩不佳,被他打屁股,打得很认真。母亲后来对我说,父亲是因为管孩子“管伤了”(腻烦了),所以到我这老五,便听之由之,全权交由母亲来管教。1960年,父亲由贸易部调到一所部队院校任教,他和母亲去了张家口。当时哥哥都在外地,姐姐已出嫁,我还在上学,父亲却把北京的宿舍全部交出,让我去住校,不给我留房—那时贸易部是完全可以给家属留房的,另外同时调去的就给家里人留了房。但父亲觉得我应该过住校的生活,并完全独立,那时,我还未满18周岁。
父亲在73岁那年过世(母亲则是在84岁那年),他那曾被我捂出痱子的脊背,自然连同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都化作了骨灰。父亲不是名人,一生不曾真正发达过,他的坎坷比起很多知识分子的遭遇来,也远不足以令人长太息,他的同辈友人,几乎也都谢世,现在能忆念的,也就是我们四个子女(大哥先他而逝)。而我对他的忆念,竟越来越集中在他那脊背因我而炸出的一片痱子上。在人类漫漫的历史中,在无数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世事中,对我父亲脊背上那片赤红鼓凸的痱子的忆念,是否极卑微、极琐屑,而且过分地私密了?
不,我不这样看。在这静静的秋夜里,我回忆起父亲脊背上的那片痱子,我想到了一个伟大的话题,这个话题常常被我们所忽略,那就是父爱。我们对母爱倾泻的话语实在太多太多,甚至于把话说绝:“世上只有妈妈好!”其实,仅有妈妈的爱,人子的心性是绝不能健全的。世界、人类,一定要同时存在着与母爱同样的浓酽的父爱,我指的是那种最本原的父爱,还暂不论及养和教,不论及熏陶和人格影响。
所谓“阴盛阳衰”,是时下人们对我们中国体育竞赛状况常有的叹息,其实,就母爱和父爱的外化状况、揄扬程度、研究探讨,特别是内在的自觉性和力度上,我们似乎也是“阴盛阳衰”。中国男人要提升阳刚度,浓酽其父爱,也应是必修课之一!
我自己现在已年过半百,比背上捂出一片痱子的父亲那时,还老许多。我的儿子,也已经很大,扪心自问,我对儿子,是有那最本原的父爱的。我常常意识到,不管怎么说,他和我,有一种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的链环关系—他是我一粒精子同他母亲一粒卵子的共同作品。他的基因里,有我的遗传,我不能不给予他一种特别的感情,并企盼这种感情能够穿越我们的生命,穿越世事,并穿越我们的代间冲突(那是一定会有的),而熔铸于使整个人类得以延续下去的因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