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饮罢杯中酒后,我按捺不住地问:“赞美之词,我已经听够了,我想知道我的不足是什么?”他沉思片刻,然后凝视着我的眼睛说:“我刚才说过了,你的画是按照女巫口述创作的,画面显现的是女巫的咒语,并不是你的咒语,或者说你藏在了女巫的身后,我总觉得你的心灵图景没有完全打开,好像作画时你有很多顾虑。”顾文白的确是美的鉴赏家,一句话便说到了我的痛处,我心服口服地说:“其实在创作前,我的心灵图景清晰极了,它扰得我寝食不安,然而当我拿起画笔时,一切又变得模糊起来,但创作冲动逼迫我不得不把那些迷糊的东西表现出来,可是作品完成后,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直到我看到你的长篇小说《历史》,我才发现我不是缺了什么而是遇到了挑战。”“是啊。”顾文白若有所思地说,“现实荒诞得令人匪夷所思,我们的想象力在现实面前倒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最大挑战。”说完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挑衅式的微笑,只是一闪,我却有一种被电着了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便迎着他的目光说:“在这种挑战面前,我无法用常规之法让别人分辨我画的是心灵图景,还是现实。我感觉现实已经折断了我想象的翅膀。”他点了点头,表情宛若古琴弹奏中的一个重音,仿佛思绪又进入了《神话》的世界,微微扯了扯嘴角说:“歌德说,历史是上帝的神秘作坊,那么现实就是魔鬼的神秘作坊。”我用反驳的口吻说:“可我拒绝人类末日。”“所以我才从你的作品中看到了某种怀着希望的东西,这也恰恰是你的作品的魅力所在。”他那轻柔低沉的嗓音充满了磁性。我完全被他折服了,喃喃地说:“怪不得里尔克说,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艺术家不仅要跟现实过不去,还要跟自己过不去。”他听了我的话默默地看着窗外,仿佛魔鬼就在窗外徘徊。良久,他话锋一转,用非常谨慎的口吻问:“小丹,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我爽快地说:“当然可以。”他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说:“和现实过不去我可以理解,和自己过不去我就不完全理解了。”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他用作家独有的好奇口吻试探地问:“恕我冒昧,你至今还单身一人,是不是也是和自己过不去的结果?”他可能还是觉得问得有些唐突,温和地笑着补充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故事。”就这么几句话,一下子使我的思绪飞到了让我魂牵梦绕、痛不欲生的巴黎。回忆犹如梨花带雨瞬间飘落。我沉默着平复了一下心绪,然后动情地说:“其实我的画都是和他一起画的。”顾文白略显惊愕地问:“他是谁?”我深情地叹道:“一个用生命爱我的男人。”顾文白用既惊异又关切的口吻问:“他在哪儿?为什么没有来参加画展?”我凄苦地笑了笑,平静地说:“他来不了了。”顾文白不解地问:“为什么?”我哀婉地说:“因为他去了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地方。”顾文白迫切地问:“小丹,到底是怎么回事?”片刻的沉默,让我感觉脸慢慢地肿胀起来,不堪回首的悲伤不断撞击着我的灵魂,我控制住情绪,凄苦地说:“我和我丈夫是大学同班同学,毕业后我们一起去法国留学,我们的专业都是油画,当时他风华正茂、才气逼人,如果不是那场车祸夺去了他的生命,我坚信……”我的眼睛有些管不住眼泪了,只好停顿一会儿,然后接着说:“我坚信他一定是一位蜚声世界画坛的大画家。”
油画一∶黑屋(2)
油画
王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