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漫画家珂佛罗皮斯(3)

中国的艺术家便是属于第一种:这个并不是说,一个艺术家用不到内心的修养,但是因为技巧已到了极成熟的时期,所以把表现的责任完全给了手腕。真像写诗,大意当然预先有准备,但是笔一着纸,自然会开出意外的花朵。头脑的艺术也可以说思想的艺术或是记忆的艺术,是一种有计划的表现。因袭的技巧,前人的杰作和内心的修养,在这里起了最大的作用。他并不要求偶然的奇迹,完全是意识作用。有许多世界名作都是属于这一类,是人力的造就,用不到一些神助。科学的艺术又可以说是构造的艺术:一个线条与色彩的建筑,是艺术家的目的。他可以用一切现实的或非现实的物形来凑合成一张图案,作为对于一幕景物,一个人或是一个意见的表现。假使用辟加沙(毕加索——编者注)来举例,那么他的第一期是属于第二种;第二期属于第三种;而第三期则渐有倾回第一种的趋势力。

我又给他看一部宋版《列女传》,上面有顾虎头(即顾恺之——编者注)的木刻版画;我又对他说,木刻起源在中国,但是现在几乎失传了;反而被日本得到了极大的收获。他却说:“日本对于中国,正像罗马对于希腊,做出种种可笑的模仿。中国有许多宝贵的东西并没有失踪,只是为了政治的关系,暂时躲避开来罢了。”他说这是他诚实的意见,但是我总觉得是同情性的安慰。

谈了一忽,我便带他同去古拔新邨,这是振宇(即张正宇——编者注)的住所,同时又是我们小小的俱乐部。我们为他预备了一些酒菜;有特别烧的鱼翅。因为在平时的谈话中,他说他最爱吃中国的鱼翅。他的食量极好,他明知道总共不止五六样,但是每一碟上来的时候,他总是尽量地吃。最担心的是我,因为他的夫人早就对我说他胃口的夸大和肚子的没有筹算。吃好了饭,他简直不敢坐,他明白他已经被塞满得像一个长枕了。喝了几杯水以后,他便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灰色的小簿子,一枝铅笔说:“洵美,我来为你画张东西。”

在许多人面前让一个人来研究你脸上的线条是最难堪的事;他叫我尽可以随便,但是我哪里撒得开这无形的枷锁。他画了一张又画一张,他说,要捉住一个人的神气决不是一张画可以成功的;我对于这刑罚感到无上的荣耀。

画了许多张;正面,侧面,笑的,板的,都有,他全放在袋里,说要回去后仔细揣摹。第二天的早上他竟送来了一张色彩的一张黑白的画像。

无疑地,珂佛罗皮斯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没有成见,但是他有他的方向。他的漫画不是一种讽刺而是一种安慰。待人接物他从不想到要估算盈亏利弊,他留心的只是善和恶。他拘谨,像太阳严守着他的位置,但是他要把光明照在一切的身上。他有时也想放任,但是像天上的云,自由在一个最大的范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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