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鲁迅也面临着另外的问题。鲁迅与左翼青年的反抗,都是在激愤的情绪下判断中国的现实和文化,肯定受时代语境的影响。有时对另类文化的判断也未必准确。总体上来说,鲁迅的判断是深刻而生动的,立场还是纯粹知识分子的立场。但他对胡适的很多批判,是依据二三流小报,并不都准确。
三联生活周刊:在左联,鲁迅是“旗手”。他和左联的关系如何?
孙郁:在左联成立的开幕式上,鲁迅做了讲话,后来就没有什么作用了。“旗手”的地位是被捧起来的,其实他没有权力,当时书记和秘书长都不是鲁迅,权力是在周扬手中。鲁迅进入左联后,发现这里成了个“衙门”,新的主奴关系形成了。所以他又开始抵抗左联,和周扬的关系也很紧张。
有一次,他看到周扬办的杂志《文学月报》里的文章是骂人的话,他就写了一篇文章《辱骂和恐吓绝不是战斗》。鲁迅自己也讽刺过人,但他有技巧,是讲道理的,不是那种赤裸裸的骂人。他觉得中国左翼作家在洋场上穿着西服、跳跳舞,很布尔乔亚,那不是真正的民间生活。鲁迅认为一部分青年应该到现实中去,去改造社会。他认为自己待在书斋里是一种无奈、无能的表现。告别书斋到民间去改造社会,才是最有出息的年轻人。
他看不上创造社、太阳社和左联的那些作家。他认为他们都是“政治留声机”。鲁迅追求“在思想丰富的同时,要技巧的上达”。他曾在一篇文章里说:“年轻人不要以为翻译了几部小说、写了几首诗就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没那么容易,要不断地!不断地!努力。”
他曾介绍郁达夫进入左联,但一些左联作家说郁达夫是色情作家。鲁迅认为郁达夫是真性情,你们才是伪君子。
三联生活周刊:鲁迅批判了“政治留声机”,而他自己的一些文章也含有政治因素,那怎么去理解他的这种批判?
孙郁:鲁迅首先没有认为自己是一个像样的作家,他一直对自己评价不高。他看到自己的问题,可他认为周边的人的问题更多。像萧军和萧红还好一点,他就支持他们。他觉得他们还年轻,只要没有一些旧文人的毛病,慢慢会成长起来。他自己的写作有政治的因素、有功利的东西,但不是八股。那时候有很多作家的作品是八股。
三联生活周刊:1931年至1932年,左联与“第三种人”展开论争。论争以文艺的阶级性、文艺性与政治的关系为中心。联系鲁迅思想的变化,他早期接受“进化论”,1927年以后开始接受了阶级斗争和阶级分析的理论。他对“第三种人”的批判是否也基于一个“阶级分析”的观点?
孙郁:是的。接受阶级的观点是鲁迅晚年特别大的变化。1927年以后,他有了明显的阶级观。鲁迅认为统治阶级拥有强大的社会机器,老百姓无权无势,这就是有阶级差别。他认为你不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就是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上。
有人说鲁迅晚年身边有很多日本人,他是不是汉奸?这个说法很荒唐。鲁迅当时是世界主义者、是阶级论者,日本的社会也有统治阶级和非统治阶级,他接触的都是日本的底层的知识分子,流浪者、左翼人士。鲁迅觉得这些人都是反专制的,和我们反对国民党是一样的。
今天看鲁迅的这种思维有些简单化。现实社会是复杂的,不能用“非左即右”的方式去划分。精神存在也是有无数种可能的。为什么必须只有两种可能?鲁迅有独断的思维,这是他的缺点。
三联生活周刊:鲁迅与梁实秋的论战也是文学与阶级性的展开。在这场论战中他想要说明什么?
孙郁:梁实秋信奉“白壁德主义”,他的观点是:“文学就是表现这最基本的人性的艺术”。白壁德认为法国大革命以后的东西都错了。而梁实秋在哈佛学的白壁德的讲义是在很多年之前。他回国后,中国社会动荡,尸横遍野,阶级矛盾与斗争已经非常尖锐了。这个时候,他再讲“超阶级的爱”,语境就有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