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厉声道:“玉华呢?宣她前院侍应,怎么人影都不见?”
凤知微心中一颤,她认得这个声音——她的舅舅,五军都督秋尚奇,当朝武将炙手可热第一人。
而玉华,现在正沉在她脚下的冰湖里。
秋尚奇身后有人低低回报着什么,话说到一半却被秋尚奇打断,他“啊”的一声道:“原来您在这里……”
那语气,是冲着凤知微这个方向来的,只是话说了一半,即被轻裘男子打断,“秋大人,我随处走走,怎么,不方便吗?”
“不敢。”秋尚奇立即躬身,语气惶恐。
凤知微听着,却觉得舅舅这话惶恐虽有,敬意却不足,而这人的语气也有些不妥,这对话听来实在有几分古怪。
“府中小妾玉华,善歌舞工琵琶,本来要指了来伺候您的。”秋尚奇有点尴尬地笑,“只是她突然有恙……”
“我已经见过她了。”轻裘男子语气闲适,凤知微眉毛一挑抬目看他,两人目光相撞,男子对她露出玩味的笑意。
是见过了,在水底。
两人目光交汇,以眼神无声对答。
——知道我会怎么说吗?
——那是您的事。
——怕吗?
——杀人偿命,无可怨尤。
她的眼神始终在笑,看不出心底真实情绪,唯独抵着他前心的手指似乎微凉……男子突然挑了挑眉,有些奇怪隔着这冬日厚衣裳,竟然也能感觉到那丝冷,是幻觉?还是胸口那时常寒入骨髓的旧伤,再次发作?
安分了好久的旧疾,竟然在此刻重来,而对面女子眼波盈盈笼烟罩雾,那般难以追索的感觉,令他没来由地生出一分恍惚。
是个有意思的人呢……
诸般纷繁思绪不过是一瞬间,下一瞬他已收了目光,半转身,对上秋尚奇疑问的目光。
“哦,我杀了。”
语气轻描淡写,像提起一只被踩死的蚂蚁。
秋尚奇震惊得瞪大双眼,对面男子清雅的容颜上漠然的笑意令他倒抽一口凉气,随即想起帝京关于此人的传说,那些风流华艳背后的狠辣阴鸷喜怒无常,不由立即掩饰了惊讶神情,和声道:“……杀了也罢,想必是侍妾无礼冲撞了您……”
依旧再次打断他的话,轻裘男子漫不经心轻挽袖口,语气淡得像这冬日溶了碎雪的风,“杀人需要理由吗?”
“杀人需要理由吗?”
“需要理由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凤知微裹着半干的衣服,拖着扫帚抖抖索索走在清晨积雪的道路上,不住咕哝着这句无比霸气的回答。
那个看起来清雅如雪中青竹的家伙,说起话来竟然这么令人无语。凤知微一向认为自己定力不错,当时听见这一句也不禁抖了抖。
原以为舅舅就算不勃然大怒,也必然要不悦,不想舅舅竟然干笑两声,似乎已经很习惯这人说话的方式,其间他几次试图探头看清楚被遮挡住的她,但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有走近来。
两人寒暄几句,舅舅就被打发走了。那男子在舅舅走后也突然松开她离开,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生生将她看出一身鸡皮疙瘩。
凤知微抱着臂,无奈地叹了口气,运气真差啊……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好容易逮着个机会第一次杀人,居然就被人抓个正着,真是流年不利。
虽然最终那人没有为难她,还为她脱了罪,可是凤知微却不敢因此生出一丝庆幸。
因为水中初见的那一瞬,她明明在那碧水倒映的明眸之中,看见了……杀气。
她因此被冻在冰湖之中,连汗毛都不敢动一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真差……”凤知微叹气,虚虚将手中扫帚向前一劈,扫帚无力地荡了荡,只腾起一小片雪雾。凤知微悻悻收了扫帚,怔怔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可以这么嚣张一回。
如果自己可以,那么再不会寒冬腊月跪在人家门前喝洗脚水。
如果自己可以,那么再不会有那些不开眼的混账东西将她堵在空屋里。
如果自己可以,那么再不会寄人篱下,看着娘亲忍气吞声护持他们姐弟而无能为力。
……
做梦吧,凤知微自嘲地笑了笑,拖着扫帚向前走。
活不过二十岁的人,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的身影不疾不徐转过花墙,却没有发现花墙后,一直有人静静地注视着她。
看尽她神色中的怅惘和无奈。
那一角花墙牵了一丛常青藤蔓,风过藤蔓只有叶片摇动的声音,丝毫感应不到人的存在,只在深翠叶片之间,隐约露出微微斜飞的眉,如剔羽,透着远山般的黛青色。
良久之后。
“宁澄。”
“哦。”
“你说……”男子将轻裘的领口竖起,灿烂毫光半掩容颜,薄透琉璃眼眸中笑意森凉,“要不要杀了她呢?她坏了我的事,另外,我总觉得……有些危险。”
“主子。”他身边容貌平常的灰衣男子认真看了看远去女子的背影,掰掰手指算了算,肃然道,“半刻钟。”
半刻钟的意思,就是半刻钟内连杀人带毁尸带消灭一切痕迹全套做完。
手指扣着下巴,轻裘男子似笑非笑看着自己这个直觉超凡的属下,“你最近速度慢了。”
“这个女子有点不同。”宁澄依旧认认真真,“她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有点阴有点诡有点寒有点不是东西。”他偏头想了想,有点迷茫地思考,“像……”
男子挑眉,眼神中泛出了然的笑意,有点阴有点诡有点寒有点……不是东西。
果然看见那家伙泛出恍然大悟神色,欢喜地拍手道:“像主子!”
……
握拳掩唇微咳,男子看定喜笑颜开的属下,微笑,“是吗?”
恍然不觉,大力点头,“是!”
一直站在一边没有说话的另一名灰衣男子,冷汗涔涔将这祸害一把拖了开去……
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属下逃窜开去,转首看看凤知微消失的方向,想起那女子令他惊讶的容颜,眼神闪动,半晌,轻笑。
在侍卫侍候下懒洋洋披上闪缎墨龙纹披风,他又看了四周一眼,轻笑着负手而去。
“既然如此,我便看着。”那笑声不高,却震得四面落木萧萧下,“看她能不能和我一样,在这风雨欲来波谲云诡的帝京生存,看她能不能……”语气一顿,肃杀之意微生,梅枝最高处一朵白梅,突然粉碎。“……活过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