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3)

她乐了!漫漫长长、无休无假的看护工作,这算唯一的薪资,可以任意挥霍的报酬。

昔日的老烟枪,被撩拨得全身痒吱吱,拼尽所剩无几的力气,“呀──唔──呀──哦──”哼哼唧唧叫着。剧烈的瘾头,支配着哀哀的恳求,已无尊严的躯壳,更加卑下了。

阿嫌玩心大起,食指、拇指夹出嘴上叼的烟,向上慢慢举高;火旺随着她的动作,也颤巍巍向上抬手……举高举够了;再来,向左一歪,他抖呀抖跟着歪……向右一偏,他颤呀颤跟着偏……是替他做复健哪!这么用心、这么尽力,有谁能够?有甚么不对?谁敢说不对?

偏够了、歪够了,心一横,用力向下一甩;火旺撑不住的肘臂,也紧跟着下坠,硬撞上不锈钢的椅架,喀啦一声,葡萄干似的老脸,痛得更皱瘪、更扭曲了。

她却还没玩够,烟再伸出一点、向前一点。他果然不死心,也抖颤着枯藤的尾尖,飕飕向前伸爬!往前索求!久违了,那滋味,昔日的避风港、定心剂;可跑可跳时,往口袋一摸,就可吞吐的人生美味!

阿嫌却阴阴笑了!再向前一点、伸一点、倾一点……砰!轮椅上栽落僵直的身躯,额头肿起来,像粒烤红的鸽子蛋。

扶还是要扶上去的。他像半死的瘟鸡,被阿嫌丢掷进轮椅,再补踢一脚:

“爱呷烟!呷了去替人死,呷了去替人死呦!膨肚短命路傍尸,也不赶紧去死死咧!早死!我才有出头日!”

她狂乱地斥骂,却很有节制地压低声调。梅仔坑的三姑六婆像魔神仔,薄薄的石灰墙后面,说不定贴靠着好几个耳朵呢!她可是丢不起面子的人。

但是,压低声调就压低了愤恨,她不甘心、更不过瘾,索性将火红的烟蒂,塞向他干瘪的嘴唇。

火旺闷哼了一声,既哀嚎不出、也呸吐不掉。

阿嫌快快乐乐笑了。

冷冽的寒气,燃烧她嘴角的一星火红。

记忆是灼烫后固执的伤疤,随着一吸一吐,在昏沉的烟雾中隐隐浮现。但终究渐渐弱下去了———弱下去了———

彻底熄了、灭了!灰黑弯扭的烟烬,终于垂落、坠下……

阿嫌手一扬,将烟尸抛向墙角。

那年,火旺死去活来好几回,最后才真的断了气。

断了气──

众目睽睽之下,冷静等候的阿嫌知道该怎么做:她扑身抱住那截僵扭干瘪的枯藤,握住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捶打床板,崩天裂地的嚎哭……一浪高过一浪。

眼泪──竟然不是强挤出来,是滔滔流下的,连她自己都吓一大跳!

没错!六十年的夫妻,再怎样怨毒,人死了,还是不能不悲!搬上搬下、把屎把尿的十年;黑黑漫慢、孤苦无助的十年,更加不能不悲!

于是,越哭越悲──越悲越哭──

越是悲、越是哭,越感受到背后的目光,一道道都在嘲弄、一束束都在冷笑,像无数把电火炬、探照灯,狠狠射下来、刺进来,穿透她的背脊、命中她的心肺……娘家的、婆家的、邻居的,甚至连儿孙的也在内。

于是,她更哭得摧肝断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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