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1)

梅仔坑街上的天色,比牛萨脚亮得快一点、早一点,至少阿嫌这么认为。

不用鸡啼、不需钟闹,五点一过,她准时悠悠醒来。

掀开棉被,一骨辘就翻身起床的那股劲道,已消失好久了。她紧巴巴闭着干涩的老眼,努力要抓回一丝睡意,无奈头壳中千万只锤子、锯子,早已铿铿硿硿动员起来,停都停不了。

“都是一些气身恼命的凝心事,拖磨一世人,到这款地步,还放不下。真正是憨大呆!无药可医的大憨呆!”阿嫌为自己深深叹了一口怨气。

赖不得床了,只好缓缓坐起来,周身骨节叽哩嘎喇一阵乱响,跟她作对:“老了!连花生壳都剥不动啰!有啥用?有啥用?”她恨恨地咬牙。

正月里,空气是一只只锐利的冰钻,包抄围刺独居的老人,杀进她厚重的衣裳。阴幢幢、沉甸甸的天,像巨人伸过来的脚掌,猛力压着、踩着,狠狠搓着、揉着,一阵阵踹踢之后,本来就歪倾的屋顶,几乎都快塌陷了。

旧掉的年过了、走了;新生的年到了、来了。

可是,日子没甚么两样,依旧没一个看得顺眼的人,没一件可以称心的事:“都是粪圾!臭死人的粪圾!生鸡卵的无;放鸡屎的一堆。”她嘟嘟又哝哝,整个胸腔也闷闷重重,仿佛被乌沉沉的天踩着、踹着。

风一阵紧过一阵,夜里推窗忘了拴紧,一大清早又被强风吹开,啪哒啪哒乱响,掴耳光似的来回搧打。木制的框架或许没感觉,听的人耳朵倒是又麻又疼的。

床总是要下的,阿嫌揉了又揉、搓了又搓冻麻的两脚,从腿肚敲敲搥搥到脚踝,再从脚趾揉揉按按到大腿。那种酸麻却也来来回回好几趟,甩不掉也赶不开。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用两手搬动大腿,一寸一寸挪移,移到床沿、垂到床下。搬完左脚,换搬右脚……

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动作,又让她生起气来──没错!五年前,她天天搬抬另一双青白、瘦垮、麻痹、瘢瘢疖疖的脚,上下床铺、上下轮椅、上下马桶……

十年,整整搬抬了十年,日日期待解脱的十年……偏偏火旺那只老猴,吃得、拉得、睡得;就只有动不得、死不得。清理他失禁的屎尿时,满腔的怨怒就发泄在他青瘦的腿上,指甲掐、鞋尖踢,或干脆左右开弓,劈呖啪啦掴他几个巴掌……

火旺顶多像街头的流浪狗,莫名其妙被人踹,唉哼几声,连泪都不流了。

……轻轻晃动酸麻的两脚,她难得这么听话──梅仔坑的“老人会”,常请医生来演讲,千叮咛、万吩咐,要老人家起床时,千万要分解成慢动作、一样一样缓悠悠、闲荡荡地做,免得一下子血爆脑门、口歪眼斜的,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瘫子。她怕、怕极了……尽管性子再怎么躁烈,也不得不低头奉行、乖乖演练。

但是,今天的血液流动得特别慢,脚掌、脚肚连带着膝关节,有千万只缝衣针在细细地扎、密密地戳,一点都不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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