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发光的小红(6)

次日一早,我拿着书稿匆匆走向胡先生办公室,却在穿出竹林时撞见小红从拱桥走下。我想退回,又想走过去,最终像被下了咒呆住。她低着头,眉头紧锁,脸色通红,正小声嘀咕着,而她的母亲大声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她轻轻摇头,好像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的母亲则不依不饶,“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舅舅?”凶狠的样子就像老鸨对待一名雏妓。也就是此时,她抬起头来。这张脸就像她初来庄园时一样,充满悲苦,好似染了严重隐疾的病人,心灵深陷于泥沼。我再次被这气质所撼动,心灵震颤不已。在她们走过去后,我猛然喊:“所有人爱的都是她的容貌,只是将她当成玩物,你为什么还要将她往火坑里送?”

“难道你喜欢的不也是她的容貌么?”她的母亲轻蔑地说。我鼻孔张开,呼吸紧促,眼睛蹿着愤怒的火苗,却说不出话。小红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既有审视的意思,也有些微感激,最终收走时带着犹疑。就像我最终也不值得信任一样。但这已足够了。我找到胡先生,撒谎说稿子还需修改,却是在他问还要多久时,老实地说只需一周。他将草稿丢进抽屉,说:“那好,改完结钱。”这让我很后悔。

此后数日,我待在路边或窗前,眼神忧虑地看着。有时她一路走过去,有时则张望一下。这张望让我意识到彼此心里已有了契约,所差的只是走上前去倾吐。但这一步如何走折磨着我。我束手无策,归罪于她如狼似虎的母亲(这样跟着,小红怎么可能找到自己要的爱情),但其实她就是不跟着,我也无法接近。我开始为自己的懦弱悲伤。在止不住对镜自视时,又觉得这是自作多情。不说财富,单论相貌,我也差索寰很多,就是与这庄园里的大多数人比,我也没有特别的地方。我究竟有什么资格博取人家的爱情?

傍晚的景色加深煎熬。天地模糊,像有很多分子掉下,远山变成深沉的黑色,在它们背后是太阳暗橙色的光芒,就像有艘巨轮在那里缓慢地下沉。只有一两天可待了。我焦躁地走来走去,几近神经崩溃。这时小红恰好离开一个肥硕的商人,独自抱着一大捆花走回去。

“离开他们。”话冲出口时,连我自己也吃惊。她连退两步。但我好像受到这勇敢的鼓励,连续说:“这样下去,你不过是他们饰品的一部分,是他们的一枚钻戒、一件皮尔卡丹、一瓶XO,甚至是一条宠物狗,值得炫耀的宠物狗!他们找你,就像找一件为自己长面子的物品。当有一天你长不了面子时,他们就会像丢块抹布那样将你无情地抛弃。”她诧异地看着我,低头绕过去。我却像魔鬼紧跟着。那个傍晚,大家休整完毕,正从房里走出来吃饭。我感觉目光像密集的箭射过来。就是这样一个请来的下人、一个穷困的外地佬也迸发出可笑的爱情,在紧紧跟着庄园的女神。他们一定这样想。她似乎也这么觉得,暗自加快脚步,甚至是有些狼狈地跨上通往居室的台阶。

在阴暗的楼梯道,我停下脚步,将羞愤一股脑儿宣泄出来,说:“没有人会怜惜你,没有人像一位父亲、一位奴仆那样为你守护终生,没有。”

“是,是没有。”

她回答我,然后快步走上去。她的声音低沉、哀伤,就像整个声带都浸在痛苦的浆水里。我相信她不是在还击,而是真的承认这是事实。在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我全身乏力,很久才知像老鼠那样沿着墙壁慌张地窜进食堂。在今天看来,这都是一件莽撞的事情,我在心里培育她已久,就像她是由来已久的爱人,因此说话时就像和心里虚拟的她说一样,却不知现实中她连我的名字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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