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生走后,无人再敢理娟。她爬行一段,站起来,跌跌撞撞消失了,后来几天都像被扒光的鸟翻着可怖的眼白,待在角落不时嘶鸣。小红曾试图示好(也许是路过),这个神经质的女子便凶狠地吐痰。小红提起长裙,按照原有节奏走过去。
十一当晚,乐队缓慢演奏,剧场中央循环投影小红从小到大的照片。除开最后一张,全部是头像,全部是一种歉疚、哀楚的表情。最后一张是全身照,小红穿着黑色芭蕾服,踮着脚尖,挺胸仰头,将双手藏于背后绵密的羽毛中,像拉满的弓站立在镜头前。大家端着杯,借着路灯、廊灯、彩灯、地灯走来走去,不经意看上几眼,累了坐下吃点心。忽然,音乐的节奏加快,就像从远处山谷闪出一支庞大的马队,蹄声一次比一次迫近,跟随着的是投影机飞快地转动。小红一次次长大,一次次变回襁褓时期。大家像被鞭子抽到,惊惧地站起,仿佛看见乐器一只只炸飞,机器因为承受不住而猛烈燃烧。啪。灯光熄灭,音乐声戛然而止,投影定格在最后一张照片上数秒,也消失掉。四周死一般黑,就像汽车驶入隧道猛然刹车,到处都是沉闷的呼吸。
几十秒后,同样是啪的一声,一束灯光像炮弹从后方天台射出,穿越一只手后,打在舞台中央的白墙上,留下一道曼妙的黑影。小红穿着那件裙子,埋头蜷缩在舞台,举着失去手套保护、孤零零抖着就像是第一次独自出来猎食的小动物的手。说起来这真是一只好手,像被温热的牛奶或者新鲜的山泉浸润过无数遍,又被暖光烘得透明、鲜嫩、光滑、洁白、温顺、妖娆、神圣,同时无尽合适。它不能再长了,也不必再短,只有像这样,它才会无休无止像清凉的风探进每人的心脏,攫紧每人的灵魂,使人们既不是因为痛苦也不是因为喜悦而哭泣。我已忘记舞曲的名字,只记得它每次起舞时都带走我们内心最深的期望,每次降落又召唤我们走向飘满大雪的幽静葬礼。它跟随它的主人,犹疑、痛苦、挣扎、尝试、飞跃,我相信正是因为她逐渐强大的自信(或者说是对艺术的全然献身),这双手爆发出巨大的奇迹:在它们翩然滑过时,黑暗的空中跟着出现一道绵延、流畅的光芒,流光溢彩。我们正沉浸其中,无以释怀时,它们猛然平摊打开,光芒随即跑上去,使它们成为发光体。而她笔直站着,颈部和下颚不停抽搐,脸上像被泼了一盆水那样长时间抽泣着。随后灯光隐灭,剩下我们的心灵在无尽沉默中穿行。
很久以后,当往日的灯光和乐声出现,掌声才响起。大家无以酬报,唯有迫不及待让手参与到这心灵的契约中。这时那名司机显得多么讨厌啊,他蹲在角落啄吸香烟,不时咳嗽、大声吐痰,就像一个实打实的聋子。一会儿,胡先生走过来,人们涌过去祝贺,其中一位问:“有没有男朋友?”胡先生说:“我正要说这个。”他取过话筒,对着它吹几下,以极大的声音接着说:“我今天请这么多亲朋好友来,就是想为小红挑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底下随即出现隐秘的骚动,胡先生沉吟一下,颇为压抑地说:“所有人都有机会,包括那些我请来工作的人。”骚动声便全然爆发出来,甚至出现呼哨。
“一切尊重小红自己的意愿。我会给机会让你们接触,也给机会让她接触你们。她会选择好属于她的一生的伴侣。她懂的。”他这样补充,意外地哽咽起来,就像是她真正的父亲。他强调:不要轻易承诺,如果承诺,就必须做到;应该承诺的是,你能在她年轻貌美时爱她,也应该在她年华老去时爱她;能在她顺风顺水时爱她,也应该在她落魄潦倒时爱她。我相信是根植于血缘的深刻柔软,以及小红不幸的家庭现实,使这个世故商人说出如此煽情又空洞的话。虽然他明显看起来喝多了。来到庄园的男性都觉得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这简直是将她白送出去。“我强调是所有人。”胡先生的话让有权有势者蠢蠢欲动,也让我跃跃欲试。我仅仅为着拥有这不带门户偏见的机会而对胡先生生发出一种卑贱的感恩。我想如果可以,可以终生报效他和小红。但仅过一夜我便清楚,一只名贵宝器,它在拍卖交易所以零元起拍,所有人包括贩夫、走卒都有机会,但是一个上午过去,竞价抬到百万甚至千万,有资格参与的便只能是少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