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杨村的一则咒语2(2)

她抵挡不住持续性失眠的折磨,一天坐在椅上睡了。在梦中,国峰变成小孩子,脸色苍白,说话喑哑。她舀出一勺稀粥,掺上药,细心吹拂,“吃啊,孩子,吃一口,吃了就好了。”但国峰总是凄惨地望她,轻轻摇头。这时她就陷入到一种无奈的焦灼中。她端走碗,回来时见床上趴着一只酱油色的巨大怪物—它的胸部嵌着枯瘦的肋骨,脏器急剧起伏,一些肿囊被刺破,暗红的血沿着经脉滴下来,四肢则像剥了皮的兔子。它半蹲着,右手扶住床板,试图站起来,一直曲着的双腿像筛子那样颤抖,盖在身上的棉被滑落下去。它的粘着几根毛发的鹅卵形巨大光头,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鼻子,只剩长着利齿的嘴大口喘气。它喘气时,腮部令人揪心地开合,四周涌出腥气。它晃着晃着,将要倒掉,手猛然一伸,捞住她,她便醒来。她感觉手腕又冷又痛。

她匆匆去姑娘家,找到正在阳光下打牌的女婿。

“国峰这么久不打一个电话回来。我梦见他长了血淋淋的翅膀和尾巴,有些担心。”女婿看着她。“他姐那么疼他。”女婿想说什么最终没说。“你去把他找回来,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婿。”

“怎么找?”

“你总会有办法的,你快去帮我找。”

“中国这么大怎么找?我连他在广东福建都不知道。”

“你总会找到的,你们年轻人有办法。你就把他找回来跟我过个年,过完年他跟你干什么都可以。我身体不好,就是想看一眼他,看到就踏实点。”

女婿站起来,钟永连忽然跪下捉他裤腿,拖着膝盖,眼泪汪汪地说:“我怕是国峰死了,真的已经死了。你外父死得早,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要是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乱说什么?”女婿说。看到妻子走过来后他又说,“好吧。”

“你一定要去找。”

“好,我这就去。”

女婿拿着钟永连的五百元,到县城转了一天回来,还回五百。他撒谎,说在火车站碰见邻乡李元戎,得到信,国峰再做几天就回。她不信,他拿手机拨给李元戎,李元戎说:“二娘啊,国峰快回了,现在一天能赚一千,他要赚够才回。”小年过去后,村里在广东打工的国光回来,印证了李元戎的说法,国峰在国光的隔壁厂,国峰这几天正加班,工资翻倍,一天能赚四百。是国峰托他带信回来的,大年三十准回来。

“国峰现在怎样?”

“还是不爱说话,留了长发,气质像诗人。”

钟永连知道国峰赚钱是为着去佘村推牌九。每年正月初一,佘村庙前便摆十张桌子,吸引四面八方的打工仔去,有个叫志刚的人坐庄几年,去赌的人开始几百几千,后来几万上十万,辛辛苦苦打工一年就为着到此输光,然后借钱买火车票再去南方。国峰去年头四天赢,第五天输光。回来时眼睛通红,喝了一碗粥便走了。

大年三十这天上午,钟永连摆出炉子炖鸡、鹅、牛肉和肘子,洗菜,看着火候差不多,将腐竹丢进汤锅。中午,菜都凉了,她仍待在家里,慢慢做着已经做完的事。这时她就像恋爱中矜持的女方,即使有再多的欲求,也只藏在心里,绝不迈出家门一步。她要等他心急火燎地闯进来,叫一声娘,才转过身,将桃花般的笑容打开。

“回了啊,国峰。”

“是啊,回了,娘。”

她只在等待这两句话。但是光阴下陷,村外的路与空气灰暗而凝滞,没有车辆的声音,也无喧哗,只有几个孩子悄悄放鞭炮。然后天黑了,像倒下很多墨汁。钟永连坐在门槛上,眼泪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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