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惑(1)

张启疆

你受伤了,因为车祸。

呜呜低唤的救护车,将你从回忆的汪洋捞起,送往空军总医院。像,眼见子女危难的焦急父母。

不可思议的盲点:在三民路口,那头金属怪兽从空间死角,或者说,你的视觉黑洞窜出。你“看见”它时,人已飞起,四肢失衡,坠向倾斜、迷惑与恐惧。

难以承受的冲撞:五十几岁的“熬骨”,用地壳错动的震响,向你倔气如昔的心,诉说脆弱、崩落与……无着落。空中的你,找不回引力,止不住散离剥落,妄想抓住一瓣般若:神哪!请保佑我,赐我一丁点勇气或智慧,渡过难关。

你不确定,什么从窍孔逸出,什么自灵魂远走。

落了地,发觉左半身动弹不得。整面天空,像震荡欲裂的蓝玻璃,一旦雹下,事物粉碎,世界变形。

你告诉自己:亲爱的,抱紧破碎比追求圆满困难得多,因为,我们的心,结石累累,尖刺一直朝内生长。

裤管迸裂,皮岔开,肉怒绽,蛇血窜出……那口樱色窟窿,像急速盛放忽又收卷的醉芙蓉。

柏油路面拖过一道浅浅殷痕,像缩手缩脚的蜈蚣,像,淡笔轻描的血书。

“我还好,还好……”你瞪着眼,安慰自己,也安抚下车探视的肇事车主、快步趋近的热心路人。

然后,你问了个教车主丈二金刚的问题:“不谈是非对错。告诉我,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不喜欢车。从小就畏惧那种象征速度的四轮结构体,称之为“暴走的密室”。

“你怎么样?还好吧?”

事发瞬间,你瘫痪在地,无能思索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灰色巨兽——一台急驰而来的野狼一二五——辗腿而过。

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七岁的你,在村子前排的巷口玩耍:冲关、夺宝、跳房子、踢罐头……

天色渐暮,欢畅淋漓的孩子们逐一散去,只剩下你,和两三位父母不在家的野崽子,彳亍方格,奔驰巷弄,坚守童年的阵地。

一只玩疯的手推你一把,恶谑的腿拐你一下,害你滑倒——与此同时,那头灰狼呼啸而来,辗过你不比晒衣竿粗的双腿。

你呆住,或者说,吓僵,坐在原地,愕视魂体岔分、光影幻变:红尘诸劫,六祸七灾,化作翻转不已的车轮,轰然而来。

你被那大浪卷没,像个溺水者。

“小朋友你怎么突然冲出来?有没有怎么样?你还好吧?”机车骑士紧张询问。

其他小朋友也凑过来,摸你的臂、敲你的头、碰你的腿。“还好嘛!没有怎么样嘛!”

“我先听到凄厉的叫声,妈妈的叫声。从家门口到车祸现场,约五十公尺。她的声音先到,紧接着,十步并两步,朝我急奔……”长大后,你对朋友诉说那段经验,像经历八二三炮战的长辈们,炫耀身上的弹痕:“她的松瀑飞扬,在惊叫的漩涡里漾散。映着红色低频光的血瞳,一箭穿心的眼神,投给无助的我一线救命索。脸,发白反黑的脸,苍黄憔悴的脸,痛苦吞噬忧急、迫切鞭策关爱的脸,在那一小段奔驰过程中,展现世间最动人的力量,宇宙混沌之力。她的人未到,我的害怕已经缓解、荡散。我甚至没有哭。”

“那种力量,叫作母爱。”朋友说。

“是啊!这世界,能证明音速快过光速的事物,叫作什么?母唤?”你自问自答。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