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虽然不怎么清晰,但刻在玉音心上的,却是一个让沙漠变疯的姑姑。打她懂事起,沙湾村的人一提姑姑,总是叫她疯丫头,后来慢慢便叫起了疯婆子。疯婆子牛枣花是跟她的那些树同生共在的,谁能想得到,一个沙漠里的女人,居然能用几十年的时间,硬是将那年毁掉的绿色还了回来。
别人问姑姑为啥守着沙窝地?姑姑说:“啥也别问我,问树去!”
“问树去!”爹跟姑姑谈的时候,姑姑仍旧是这句话。没想爹腾地扔下烟锅:“树能说话我早问它了,还用得着问你这个疯婆子!”在爹的眼里,姑姑竟也是疯着的!
玉音伤心死了。爹咋能这么说姑姑,姑姑一生够苦了,就因她当年当了个标兵,十七岁便被树为全县的典型。就因她当年砍的树最多,便把自个的一生赔给了沙漠,爹咋能在姑姑心口上撒盐呢?
“唉,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爹这个人,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羊倌六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吃过晚饭,爹还没回来。倒是不知啥风把哥哥玉虎给吹来了,一进门便嚷嚷:“我家的大学生回来了,妈,咋不杀个羊,人家可是给你争下大光的呀。”玉音瞪一眼哥哥,听得出哥哥是在讥笑她。大学毕业,玉音本来分了很好的工作,进了社科院,当了著名水利专家的弟子,眼瞅着能给家里挣大钱了,却突然心血来潮,要考研究生。院里不同意,她便一狠心考了自费,害得爹把给玉虎盖房的钱拿出来供她。这还不算,后来她又为救一歌手跑去献血,反把自己感染了,前前后后又花了好多钱。自此,她跟哥哥玉虎的疙瘩便系下了,只要一提钱,哥哥玉虎少不了挖苦她。
“研究生,跟你说话哩,你没听见?”见玉音不理他,哥哥玉虎凑上前,伸手逗她的鼻子。
“一边去,烦着哩。”
“哟,大研究生也有烦的时候呀,说说看,啥事儿敢烦你?”玉虎大大咧咧的,边说话边抓起妈刚煮的玉米棒子,塞嘴里啃。
“我问你,爹的主意是不是你出的?”玉音一把夺下玉虎手里的玉米,逼住他问。
“啥主意?”玉虎后晌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跑来就是蹭饭吃的。
“啥主意,你还能出啥主意?凭啥要姑姑的林子?”
“你说这事啊?”玉虎又从锅里拿了一根玉米,母亲看他这份贪相,知道他没吃,张罗着要给他做饭。玉虎说不做了,他还有要紧事,说着丢下玉音,一溜烟跑了。
母亲娇娇便怪玉音,说她不该提啥林子,不就一些破树嘛,值几个钱,瞧你姑姑那个样,比她的命还值钱。
“林子就是姑姑的命,你们明知道还硬要,这不欺负人家吗?”
“欺负?哟,我欺负她?你去村子里打听打听,我欺负她?”母亲干喊了几声,突然话锋一转,训起玉音来了:“你眉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会帮着外人说话了。你也不想想,谁拉大你的,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念书,你倒好,学会帮外人说话了。”说着说着,母亲竟拉起了哭声。玉音知道,母亲只要一拉哭声,胜利就倒向她那边。果然,母亲的伤心越来越重,话也越来越重,仿佛受了天大的伤害,又仿佛跟玉音有几辈子的仇,不容玉音再插话,从头到尾将玉音数落了个遍。
玉音心里的那份委屈就甭提了。自个才回家,没一个人问问她的学习还有生活,反倒像是他们的仇人,专门跑来受气似的。她抱了被子,躲到厢房里一个人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