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胆之人(3)

如果更小些,可以比较容易地从胆管排出,如同小轿车通过宽畅的海底隧道;如果更大些,反正无法挤进瓶颈般的胆管,疼痛虽重,但无危险。你的这两块石头,恰好比胆管的直径大一些,很容易滑入胆道。由于它的表面像苍耳一般粗糙,会如鱼骨卡在那里,胆管阻塞,胆汁淤积,化脓,穿孔,胰腺炎,败血症……医生很自信地描述未来,好像那是他生产出的定时炸弹,派遣在我体内,质量过硬,如假包换。

我忙不迭地点头,对结石的威力和他的预见表示由衷钦佩。但是,怎么治疗呢?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有很多种方法。比如中药、激光、内窥镜,还有气功……这些方法都需要很长时间,最简便的就是手术切除胆囊,一劳永逸。医生结束了指示。

我说,想一想。

其后的日子,不是用脑子想,是疼痛在替我想。杜冷丁只能暂时止痛,医生说避油可减少发作。我谨遵医嘱,像兔子大嚼生菜,灾民一样见不到任何荤腥,唇舌皆绿。然而胆中之石是聪明而有气节的家伙,并不因小恩小惠疏忽自己的职责,它一如既往地频繁发动袭击,绝不受招安。由于多在傍晚发作,我不愿打搅他人,总心怀侥幸地隐忍,结果是到了后半夜忍无可忍,只得牵了先生夜奔医院。几番下来,已经习惯了北京夤夜的凄清。若不是冷汗如油,真可好好欣赏原本拥挤现因空旷显出陌生的夜景。

医生说,总靠打针止痛,不是长久之计。

我说,我已决定手术。

医生就是那样一种人,当你没做出某种决定前,他积极地怂恿你。一旦你做出决断,他又再三让你斟酌。我说,我不反悔。其他的方法太费时间,这一病,我知道全身的零件已接近大修年限,我要珍惜时间了。

于是入院,做一切手术前的准备工作。每日穿着无款无形的病号服,小病大养,煞是得意。那结石似乎也憷医院的精良设备,发作渐稀,我便过上了难得的太平日子。终日除了检查,就是读书,优哉游哉。

但有一日的医嘱,让我忐忑不安。要在空腹状态下吃两个油汪汪的煎鸡蛋,以完成胆囊造影。我对医生说,吃了那东西,是一定要犯病的。我不敢以身试法。

医生说,怕什么?有医院呢。只要疼痛发作,马上就给你止痛。放心好了。

于是转悲为喜。心想,好长时间没吃油炸鸡蛋了,此次开荤,可能具有一个时期的结束和另一个时期开始的重大意义。以后切了胆,吃油炸鸡蛋的可能性大大减少,那么这个鸡蛋,是本人生平最后的油炸鸡蛋也说不定。一定在医生保驾护航的关照下,细细品尝滋味。

医院厨房送来的油炸鸡蛋灿若黄菊,引人食欲大开。宝贵的第一口吃下去,我大惊失色。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滋味,舌头简直抵上了一块榉木地板。我问护士小姐,用于造影的鸡蛋是否来自特殊母鸡?或者说煎蛋用的是碘油?小姐笑说,蛋是普通的蛋,油也是普通的油。变化的是您的身体,它拒绝接受引起痛苦的食物。

呜呼,我佩服精密的机体,居然在理智已认为万无一失的情形下,坚持着本能的防备与抗拒。在一次次疼痛中,建立了雷达般的灵敏反射系统,最大限度地保护着生命。

万事俱备的手术前夜,主刀医生来到病床前,问,你害怕吗?我说,不怕。也许他的经验是以往的病人口说不怕,心里还是怕的。他并不在意我的回答,依旧按照假定我是胆小鬼这样一个前提,开始谈话。

他向我解说了手术的大致步骤和风险,告知一种新方法,疤痕比较小,但如果不成功,就要同时启用古老方式,我将遭受双重痛苦。我问,这种双轨制的概率是多少?他说,1%以下吧。

我很镇定地回答他,在福利彩券和历次摸奖中,即使中奖面高达60%,我也是漏网之鱼。此番概率只有1%,外加“以下”,我相信自己没那么好的运气。如果赶上了,天意难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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