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学做卫生员,没有正规的课堂,几乎像小木匠学徒一样,由老医生手把手地教。惊心动魄的解剖课,其真实与惨烈,任何医科大学不可比。记得有一个肝癌牧人故去,老医生对我们说,走,去看看真正的恶性肿瘤。牧人的家属重生不重死,他们把亲人的遗体托付给金珠玛米,活着的人赶着羊群逶迤而去。金珠玛米们把尸体安放在担架上,抬上汽车,向人迹绝踪的山顶开去,将在那里把尸身剖开,引来秃鹫,实施土法的天葬。
那是我第一次与死人相距咫尺,我昨天还给他化验过血,此刻他却躺在大厢板上,随着车轮的每一次颠簸,像一段朽木在白单子底下自由滚动。离山顶还有很远,路已到尽头,汽车再无法向前。我们把担架抬下来,高托着它,向山顶攀去。老医生问,你抬前架还是后架?我想想说,后面吧。因为抬前面的人负有使命,需决定哪一座峰峦才是这白布下的灵魂最后的安歇之地,我实在没有经验。
灵魂肯定是一种有负重量的物质,它离去了,人体反而滞重。我艰难地高擎担架,在攀登的路上竭力保持平衡。尸体冰凉的脚趾隔着被单颤动着,坚硬的指甲鸟喙一样点着我的面颊。片刻不敢大意,我紧盯着前方人的步伐。倘若他一个失手,肝癌牧人非得滑坐在我的肩膀上。
山好高啊,累得我几乎想和担架上躺着的人交换位置。我抑制着喉头血的腥甜说,秃鹫已经在天上绕圈子了,再不把死人放下,会把我们都当成祭品的。老医生沉着地说,只有到了最高的山上,才能让死者的灵魂飞翔。我们既然受人之托,切不可偷工减料。
终于,到了伸手可触天之眉的地方。担架放下,老医生把白单子掀开,把牧羊人铺在山顶的砂石上,如一块门板样周正,锋利的手术刀口流利地反射着阳光,簌然划下……他像拎土豆一般把布满肿瘤的肝脏提出腹腔,仔细地用皮尺量它的周径,用刀柄敲着肿物,倾听它核心处混沌的声响,一边惋惜地叹道,忘了把炊事班的秤拿来,这么大的癌块,罕见啊……
秃鹫在头顶愤怒地盘旋着,翅膀扇起阳光的温热。望着牧人安然的面庞,他的耳垂上还有我昨日化验时打下的针眼,粘着我贴上去的棉丝。因为病的折磨,他瘦得像一张纸。尽管当时我把刺血针调到最轻薄的一档,还是几乎将他的耳朵打穿。牧人的凝血机制已彻底崩溃,稀薄的血液像红线似的无休止流淌……我使劲用棉球堵也无用,枕巾成了湿淋淋的红布。他看出我的无措,安宁地说,我身上红水很多,你尽管用小玻璃瓶瓶灌去好了,我已用不到它……
面对苍凉旷远的高原,俯冲而下乜视的鹰眼,散乱在山之巅的病态脏器和牧羊人颜面表皮层永恒的笑容,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作生命。
在一个人非常年轻的时候洞彻生死,实在是一种大悲哀,但你无法拒绝。这份冰雪铸成的礼物,我只有终生保存,直至重返生命另外形态的那一天。
我的一首用粉笔写在黑板报上的小诗,被偶尔上山又疾速下山的军报记者抄了去,发在报上。周围的人都很激动,那个年代铅字有一种神秘神圣的味道。我无动于衷,因为那不是我主动投的稿,我不承认它是我的选择。以后在填写所有写作表格的时候,我都没写过它是我的处女作。
我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上了学,在学校的时候,依旧门门功课优异,这对我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成了一名军医,后来,结婚生子。到了儿子一岁多的时候,我从北京奶奶家寄来的照片上,发现孩子因为没有母亲的照料,有明显的佝偻病态。我找到阿里军分区的司令员,对他说,作为一名军人,为祖国,我已忠诚地戍边十几年了。现在,我想回家了,为我的儿子去尽职责。他沉吟了许久说,阿里很苦,军人们都想回家,但你的理由打动了我。你是一个好医生,幸亏你不是一个小伙子,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