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有一篇极短的小说:《买鳖亡鳖》,全文如下:
郑县人卜子之妻之市,买鳖以归,过颍水,以为渴也,因纵而饮之,遂亡其鳖。
卜子之妻买的是一种食物、一种菜,但她过颍水时,竟然想到这道菜是一个生灵,关怀起这道菜的命运,并且担心它会不会渴了,并且因为渴而死去?也许,鳖得水时的喜悦之情感染了她,她享受着鳖的快乐,竟然忘了鳖在水里是可以潜逃的这个常识,忘了她的夫君和客人正等着鳖来下酒,忘了自己是做什么来的,忘了自己是人还是鳖。这个女人被韩非子当成愚不可及的典型耻笑了二千年。
生命是一件物,还是一个灵;人是一团肉,还是一个神,这是很关键的观念。作为天地间一种性灵,人的存在意味着什么?这不是可以用逻辑论证得清楚的,需要每一个人用整个生命去亲证。因为人冥顽不灵、僵枯不化的情况是很多的。想当初,上帝创造生命的时候,所用的材料都是一样的,而且是最普通的泥土,跟岩石的材料没什么不同,但是,在造型完成的那一瞬间,上帝吹了一口气。正是这口灵气,使泥土具有了生命的性质。正是这口气,使我们无法把自身的存在还原为一抔泥土。这也是上帝与所有一切能工巧匠不同的地方。道家练气功练的就是这口气,佛家修持的就是这个灵。佛家把六道众生称为含灵,但并非所有的灵都是圆满的,实际上无数生灵都被蒙蔽着,失去了自性的圆明。佛家以性灵为成就,视性命的失灵为人类最大的堕落和腐败,担心人成为枯顽石头、堵塞的石头、会走路的石头。
土性与灵性,是存在的两个维度。顽固难化、闭塞恶通者为土,“清通而不可象为神”(张载《正蒙·太和》)。土性因其粗浊阻滞而显彰,灵性以其清明无碍而退归于虚渺。土性看起来是实在的,甚至是卓著的;灵性则是感官难以企及的,似乎是子虚乌有的。土性的存在不需要证明,但灵性的存在几乎是无法证明的。因此,人们更关心自身的土性,只有在精神感到痛苦,而这种痛苦又不能通过物质的手段加以解决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灵魂的真实存在。的确,对于人,泥土依然是一个问题,特别是现在,人比泥土还多,解决人的土性是一项艰难而迫切的事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要用人来造土,把自己变成一摊淤泥或一块石头。
土性的增进服从于加法,灵性的提升服从于减法。物质的进步需要一层层地积累,愈富足愈好;精神的修养要求不断地净化,愈清纯愈佳。这种方向相反的进化类似于老子所说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灵性提纯最终趋近于虚无;但土性的积累使之愈显卓著。因此,从土性的角度来看,灵性似乎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殊不知土性要借灵性的知觉才能够显示出来,它不过是灵性中显现的一种现象。土与土可以堆积在一起,堆成一块平原,或者一座高山,但是它们之间仍然是分离的、隔阂的,不能彼此进入其存在的内核。但心灵却不是这样,心灵的存在是没有边界的,心灵与心灵能够感而遂通,打成一片。除非彼此排斥,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隔心灵的融会。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即使远隔天涯海角,他们的心也可以因为爱的关怀交集在一起。更有甚者如庄子,可以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艾青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一根树,一根树,彼此孤离地兀立着。风与空气,告诉着他们的距离。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他们的根伸长着,在看不见的深处,他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这首诗可以看作心性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