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 6

少年抬起身子,沿弧形的岸走向雪山豁口那儿。午后微微倾斜的太阳拖着少年的影子。那影子越拖越长,仿佛一种藤类植物,在地上潜滋暗长。那只黑色的小藏獒像猎杀野兔一样,追逐着少年的双脚。少年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旅行者,偏偏脑袋,那意思好像是说:走吧,到了雪山豁口那儿我们再分手不迟。旅行者可不想再与一个疯子同行。与疯子同行,无异于牵着魔鬼的手走向深渊。我还是认命吧,我还是遵从事物的因果律吧。旅行者跪在岩石上,仿佛一个向天祈祷的信徒一样喃喃自语。少年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然后掉转身去,迈步向前。旅行者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听见了少年发出的一声叹息,他只是清楚地看到少年剧烈地摆动双臂,似乎就要飞起来。

喂,年轻人,你可千万别跳湖自杀呀。一名人到中年的警察从车里出来,像一个电影里的人物那样,用揶揄的口吻背诵着台词。昨天我们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从湖里捞出一具尸体。旅行者莫名其妙地望着警察。他不明白警察为什么要用那种口吻说话。按照逻辑,他觉得自己刚才的举止完全符合一个精神行将崩溃者的本能反应。如果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警察,他应当理解这种疯狂的行为。可他为什么要用那种揶揄的口吻说话呢?难道是警察看到我这副不要命的样子也被吓疯了吗?可是,他看起来完全正常。另一名年轻警察更加正常。他慢吞吞地打开警车后门,拽出一名男子。那名男子像头狗熊一样,有着血红的眼睛、粗短的脖子、强壮的腰身和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如果不是被一副手铐铐着,他准能将身边的警察撕碎。旅行者跪在岩石上,像看电影一样,看着戴手铐的男子一边做出手握刀子的样子比画着,一边讲述他残暴地杀死自己妻子的整个过程。戴手铐的男子语气平静,似乎是在转述别人的故事。可是,多少年来,我从来没有爱过自己,我只爱她一个人。觉仁波,这是实情。戴手铐的男子也像是在毫无感情地背诵着一段台词。旅行者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虚构的世界。在虚构与现实之间,有一道隐形的玻璃,将他隔离在外。直到那虚构的世界像电影回放一样—戴手铐的男子被警察拽着衣领塞进车内,两名警察先后关上车门,旅行者才如梦方醒。喂,年轻人,你可千万别跳湖自杀呀。人到中年的警察在启动汽车引擎的时候还不忘最后的台词。我们可不想再来打捞尸体。旅行者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他的膝盖已被岩石磨破,殷红的血从工装裤里渗透出来,但他没有觉得疼。唯一的疼是他灵魂深处那不可触及的记忆。那只追踪了他好几天的秃鹫依旧一动不动地悬在他的头顶。草原上连一丝风都没有。愈益倾斜的阳光将旅行者的影子推进从深蓝向血红逐渐转变的湖水。在雪山豁口那儿,旅行者遥遥望见那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缓缓移动的黑点,随着旅行者的一眨眼,那黑点倏忽不见。我该追上他才行。他看着不像个疯子,恰恰相反,真正疯狂的是我自己。我,一个脑袋里塞满了钢筋水泥和跨江大桥的怪物,在这神秘的草原上,不仅疯狂,而且愚蠢,不仅愚蠢,而且愚蠢至极……旅行者喋喋不休地咒骂着自己,重新背起背囊,向西而行。在他的正前方,沉沉坠落的太阳仿佛悲伤草原的一滴眼泪。旅行者又一次伤感地想起了自己心爱的妻子。在这个世界上,他热爱自己的妻子胜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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