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 3

随着太阳逐渐高升,大地开始热气蒸腾。虽然有一顶几天前妻子给他买的毡帽挡着阳光,但旅行者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汗珠。他在心里数着自己的脚步,默默无声地行走。也许我应该像个朝圣者一样,五体投地,一步一个等身长头,一直叩拜到印南寺去。否则,我怎能洗清自己生而为人的罪孽?几天前,旅行者和妻子在公路上徒步行走时,就曾遇见过一个叩拜等身长头的朝圣者。那是一名骨瘦如柴的康巴汉子,他那双悲伤的眼睛,让人看了真想流下泪来。他的手上用牛皮绳系着两块护板,一张生羊皮挂在胸前。那张生羊皮权且当作他的上衣。他那赤裸的脊背受到常年的日晒,变得像一块被反复锻打的黑铁。由于他一次次匍匐在石子路面上,那张生羊皮都快要磨透了。尊敬的朝圣者,你这是要去哪里?旅行者记得妻子几乎是用一种颤抖的声音向朝圣者提问。朝圣者没有停下他叩拜等身长头的连贯动作,但他停下了喃喃不断的诵经声,用一副草原歌手的好嗓音回答说:拉萨。是的,拉萨,一千多公里以外的拉萨,无数雪山和河流之外的拉萨。只有藏人那钻石般的意志才能创造这样的奇迹。我可做不到。旅行者在草原上一边踽踽独行,一边像几天前和妻子一起徒步时那样在心里说道,我连徒步走路的时间一长,都会觉得像自杀一样。这也难怪,因为他是第一次离开城市到遥远的地方旅行。如果不是实现一个像火一样日日烧灼着他心灵的秘密—那也是他和妻子共同的秘密,他绝对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几天前,旅行者还对妻子说,他是一头在城市里圈养惯了的宠物,对野性的生活早已感到陌生和恐怖。光这火辣辣的太阳就够他受的了,更别说像只蚂蚁一样在太阳底下徒步旅行。离开城市不到一个星期,他的脸上已被晒脱了好几层皮。八月草原的阳光简直像刀子一样。旅行者的脊背上,汗水已经湿透了冲锋衣。随着一块石头在脚下一绊,他一头栽倒在草丛里。旅行者脱掉冲锋衣,头枕着背囊,仰躺在地上。直到此时,他才看到那只追踪了他好几天的秃鹫,像标本一样,张开巨大的翅膀,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天上。他甚至能看清秃鹫那阴沉的橘黄色的虹膜。也许我的身上透着一股死尸的气味。旅行者这样想着,同时用鼻子嗅了嗅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上只有一股汗腥味。由于太阳光的强烈照射,旅行者身周的青草和鲜花香气馥郁,几乎盖住了他身上那股难闻的汗腥。他不明白那讨厌的秃鹫为什么像个复仇者一样对他穷追不舍。真烦人!你这死神一样的家伙,我会杀了你。秃鹫纹丝不动。草原上连一丝风都没有。为了摆脱那只秃鹫给他带来的不快,旅行者索性用毡帽遮住眼睛,想要进入睡眠状态。他已经有好几天没睡觉了。以前,他是多么嗜睡啊。他记得妻子经常说他的身体里装着大海一样的睡眠,即使用上好几个世纪也都不会用完。可是,就在几天前,他身体里的海洋突然就被大草原上的太阳给榨干了,只露出一片龟裂的盐碱地。我再也不能睡眠了,旅行者痛苦地想,我已经把好几个世纪的睡眠都给耗光了。在这几天没有睡眠的时间里,旅行者发现人生突然变得极其凝重,凝重得就像好几个世纪被打成了一个巨大的包码在了他的面前。他无限怀念能够倒头便睡的日子,在那些黄金般珍贵的日子里,他一旦进入睡眠,连梦都会躲得极其遥远。就他的记忆而言,大约十年多的时间,他没有做过任何梦。他忘记了梦是一种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梦到底有没有色彩。旅行者记得,他的妻子倒是每天晚上都要做梦,而且做的是同一个梦。每天晚上的子夜时分,旅行者都会被妻子从睡梦里传来的尖叫声惊醒。他摇醒妻子,对着她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问她梦见了什么。可是,妻子什么都不说。直到如今,妻子的梦仍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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