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美滋滋地想了半天,说三狗,今年冬天,你啥儿事也不用做,就去识字,我看你识了字,人们再不敢说你窝囊了。你发现了没,庄里的人愣是佩服你哩。你给咱成了文化人。铺文书写契约都得来求咱。我种地是个好把式,谁也超不过咱,以后我要学着捏两个籽儿,捉一根苗的绝活,十成种子我能省八成,提耧耙种,不怕没人求上门。你二哥呢,让他好好给咱做官,方圆的人不愁没人求他。他的老婆孩子不用他操心,咱替他养活。这样任谁也不敢小看咱仇家弟兄了,怕是财主万福叔也得高看咱一眼哩,咱爹咱娘要是地下有知也死得值了。三叔连连点头。在灯光和月光的交织下,整个土屋里弥漫着一片前所未有的喜悦气息。连三婶、大娘也自觉地为各自的男人骄傲起来。娘一直殷切地望着三叔的脸,想插话知道爹旁的情况。可是轮到娘的问题,三叔的话少得令人惆怅。
三狗,你二哥他……瘦了还是胖了?
不胖。
他老了吗?
胡子拉茬。
就没功夫剃剃?
谁知道。
他穿得暖吗?
暖。
他吃得饱吗?
当然。
你把鞋和垫儿给他了没?
给了。
他没说啥?
没说,当场就分了。
分给谁了?
兵。
土呢?
给了。
要土做甚?
说万一死在朝鲜把故土埋在身上。
哦……他……问我了吗?
问了。
你……怎说?
好。
别的……没说?
三叔有些烦了,你想让我说啥?
娘的表情就讪讪的……没说好,没想让你说啥……
那……惠儿呢?他问惠儿了没有?
问了。三叔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在衣兜里摸揣了好半天,表情一阴一晴,眉宇一皱一松,最后摸出一颗子弹头,表情就如释重负了,说这是俺二哥给了惠儿的。我雀儿似地飞过去拿在手里,虽然不是穿的,吃的。可我知道这是爹的一切!娘说我看看。我断然说不!这是俺爹给俺的。娘就出现了失落的情绪。后来三叔又摸出一颗子弹头给了娘,说这是给你的,他说他眼下什么也给不了你,等他从朝鲜回来,给你买块朝鲜的衣料做衣裳……娘的泪水哗然而出,而且是笑着哭,说不用,不买我也高兴,只要他活着……
大伯说用什么他买,三狗,隔日背上一斗玉茭换几块布给孩娃女人们高兴一下。好劣咱也是当官的家眷,不能显得寒酸。大伯又说,你二哥也是,走了这么多年就赚了两颗子弹头?给甚不好,偏给这个,这是武器,能杀人。
可我和娘不管给什么都高兴。夜的气氛活跃得让人陌生。各房散了去睡,但我听到夜很深了的时候还有说话声。我和娘各自攥着爹送给我们的礼物,就像一人抱着爹的一根胳膊一样安然地躺在炕上。娘神往地推推我说,惠儿,朝鲜的花布是什么样子?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娘“哦”了一声,表情就浮上了一层柔情似水的光晕……
土屋里出现了长久的沉默,但我感觉到这是思念的沉默。我眼前老是晃动着一个兵的影子。灯苗波动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梦的开始总是如烟如雾,路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在我的眼前渐渐扩大,我看到一个身着军装的人从远处走来,有人告诉我,那就是爹。我疯了似地迎上去,气喘得厉害。无数次被绊倒,我听到风声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和爹相距甚远,一会儿是河隔开了,一会儿又被山堵住了,奇怪,我越跑爹就离我越远……后来我走近爹了,可是爹手里的枪突然走火了,一片红黄复杂的硝烟在我眼前盛开,我和娘倒在了硝烟中,并且发现爹送给我们的子弹穿进了我和娘各自的胸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