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 第 八 章(10)

可我没有哭,娘告诉我那是爹的话。爹在很远的地方跟我们说话。我说那我怎么听不见?娘说,三叔在替爹说呢。娘因了爹纸上的话,想了好几天,总是在干着活不经意地停下来想,想着想着就笑了。有时候也莫名其妙地流泪,这样过了几天,娘像是突然想通了一件大事。因为娘郑重其事的样子不容我有丝毫的怠慢。娘说惠儿你得去识字,你看你三叔,能念通你爹的话。你要去读书识字,就能远远地跟你爹说话了。

是的,那天大家哭过后,三叔把信读得都倒背如流了,大伯才盯住三叔,如同看到驴上树一样惊奇。说三狗,咱们家有文化人了?你会念字了?那你会不会写字?三叔说我试试,就到识字班的先生仇继贞那里借笔墨。

仇继贞是地主万福爷的女儿,我得叫她姑姑。她曾经搞地下工作。“土改”时组织派她回来开展工作。万福爷有一儿在国民党那边,有一女在共产党这边。仇万福常常在儿女之间摇摆不定。梨花庄成了解放区,因了女儿继贞的立场他为八路军出了不少力。“土改”时,庄里的人不好工作,仇继贞回来就把她家的田地分下去了。

三叔是她成立识字班以来突出的高才生,她常拿三叔教育那些不爱学习的村夫(妇)。三叔一天可学五个字,其它人只学一个都叫苦连天,纷纷借给先生打柴而逃课。先生动怒说,我冻死也不用你们砍柴。你们就知道砍柴砍柴砍柴!就不知道武装一下自己的头脑?这样永远是挨打的角色!马上就要成为新中国的主人了,这样的状态怎么当主人?抓紧时间识几个字不好吗?可她的威力还是不行。她立志想改善梨花庄村民的素质,却一次次让她失望,她长叹一声,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她说了这话很生气,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生气。这一天军属们接到信都纷纷找她读,可三叔却前来借纸墨要写信,先生完全认为她播下的种子有了收获,于是热情备至。

三叔匆匆拿回了笔墨,却犯难了,问家人要不要告俺二哥爹娘死了?是的,这是个沉重的问题。大伯沉思了半天,摇摇头说不能告,不能让他伤心!他在外面给咱打了天下,咱俩在家连爹娘都没有保住……三叔说,那给他写甚?大伯说告诉他有地了,告诉他家里都好,惠儿长大了,她娘也……好!就说他在前线打了胜仗,当了英雄,全家都光荣。让他多挣些光荣回来,咱家就不受小看了。

三叔为这几个字写了二天一黑夜,还跑了无数次识字班请教老师。信,圆满地写好之后,为了让爹相信爷爷奶奶还“活”着,集体捺了手印,爷爷的手印大伯捺,奶奶的手印大娘捺。三叔庄严地捧着信,一家人共同将信交给信使,就像全家人把心送走了一样。望着远去的信使,一家人将目光留在了村口……

娘让我去识字,目的是能让我与爹在纸上说话,可我却固执地坐在村口等爹,我要与爹面对面亲口说。可是,四季的匆匆更替,青草由绿变黄,我每一天等待的希望都变成了失望。爹又毫无音讯了。我仰头望着天上的小鸟和匆匆奔走的白云,它们是我孤独时唯一的陪伴。爹是什么样子呢?顺着起起落落的山峰望出去,我好茫然,好失望。娘抽不出专门的时间等爹爹,可是娘的目光常常定格在村口处,我们的眼睛都等困了,心都等灰了,还是等不回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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