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 第 六 章(1)

腊月姐呸呸地唾我,突兀地翻了脸,说屈死鬼,你别想用这些陈年老帐取得我对你的宽恕,你滚,你给我滚出去,阴阳有别,说不定俺小拴的死也是你作怪,你想投生找替死鬼是不是?你把我叫走吧,我才不怕死哩。活都不怕,难道还怕死?腊月姐贼亮贼亮的眼睛四处扫描。她被现实伤害着,我被记忆困扰着,而许多记忆的影响都是暗藏的,它是岁月的核心,它们无限期地延续下来,不但延续而且膨胀。腊月姐失控了,头发倏然竖起来,像风中振臂高呼的蒿草。她咚咚哐哐拍着墙,甚至拿头往墙上撞……

谁家的牛“哞”地叫了一声,屋里屋外就更加黑暗起来。我被腊月的仇视压抑着。她仍然认为她的不幸,与我当初没有把她爹保佑回来有着极大的关系。这样的怨恨整整让我承受了一生。及至今天成了游魂,她都没有赦免我的“罪恶”。也许是让人怨恨惯了,不为自己委屈,只为腊月姐惋惜,好不容易培养了一个医学博士,却被人世“消费”了。谁能想到这个时代的消费昂贵到了连身体、名誉、地位、灵魂,甚至脏器都成了商品……我被腊月姐逐出来,晚风吹着我被困惑充塞的心。顺着村街寻找久远的记忆,静默在村东的贞节牌坊带着旧年的痕迹,在茫茫夜空下,发出古朴的凉意……

就在腊月娘上吊的那个夜晚之后,一个名叫张久妮的女人出了异常。张久妮是西头沟三娘的儿媳,是烈士仇丑孩未圆房的妻子。从小定了的娃娃亲,七岁上成了丑孩的童养媳。之前,久妮是界河村人,五岁时父母双亡,跟着哥嫂过日子。奶奶回娘家时,总见久妮在街门口哭天抹泪。奶奶问说怎了久妮?久妮说俺嫂打来。奶奶说为甚打俺孩?久妮说嫌吃得多。奶奶说你吃了多少?久妮说半碗。奶奶说一顿半碗饭?久妮说一天半碗。她们吃饭时就把我赶出来了,嫌我肚大。奶奶说你哥呢?久妮说外出扛长工哩。

奶奶心生怜悯就从篮子里拿出两张煎饼给久妮。久妮在身上噌几下手接过吃食,就像饿了一万年的光景,吃法颇为没相。有了这么几次相遇,久妮饿了经常坐在大门口等奶奶。界河村和梨花庄只有一河之隔。隔三差五奶奶就回一趟娘家。有次久妮见了奶奶就要奶奶带她走。说她会叠被、扫地、挽猪草。奶奶和她娘从小就在一起做针线,相处甚好。她爹娘前后一年去世,奶奶觉得她跟着哥嫂可怜,就说给你找个吃饭的地方愿意不愿意。久妮说愿意。奶奶说找下了我再给你哥嫂说。

后来经奶奶搓合,三娘用十五块大洋把久妮买回来,为儿子丑孩做了童养媳。十六岁的丑孩已知童养媳的意义,并有了自己的审美。丑妮虽然拔苗挽草,擦桌扫地,为他娘揉腿捶背,利索勤快。但鼻涕拉猴,鞋趿拉袜片,满头虱子,又笨又丑。丑孩死活看不上眼。到地里劳动,时不时把久妮打得鼻青脸肿。三娘为给儿子调教一个好媳妇,不让她下地干粗活,让她学着剜花剪样做针线。谁知久妮偏偏不通此道,做细活一窍不通。

为此没少挨婆婆的打。十个指头都挨过针扎。奶奶因为是中介,常为久妮挡驾。十二岁时受不了婆婆的严厉,寻死觅活要跳井,被奶奶劝住。此后三娘发现久妮刚烈的脾性,怕出人命也就放弃了对她的调教。丑孩走时二十二岁,久妮才十三岁,三娘几次让圆房,都被丑孩拒绝。丑孩成了烈士她才十七岁。腊月娘出了丑事,婆婆回家后喋喋不休地骂,金山银山,贞节不换,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久妮你听好了,以腊月娘为戒,你可不能让我说人道人不如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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