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 第 三 章(8)

姑父名叫金孩,十二岁死了爹娘,一个人带着九岁的弟弟独自撑持日月,现已二十八岁,人精悍,要强,好逞能。急需个女人为俩兄弟缝缝补补。可是他已对前来做媒的人吹出了大话,宁要玉碎不图瓦全,说不起眼的女人他不要。这当儿听着村人对女人谈天说地,自然就聚过来凑热闹。

“婚托”说,这做派,这心气,这手艺,一看就知道是方圆几十里找不见的好姑娘。若把这闺女娶在咱村,那可是头等媳妇,可惜咱村没这么能耐的男人。

村街上的人都围上来争相传阅姑姑的作品,都说宫廷里也找不出这等活路,评头论脚间就都认为确能称得上是头等姑娘。作品传到姑父手里就不再往下传了,姑父认真做过审阅之后,就当作定亲物揣进了衣兜里,然后拉着“婚托”往一边去。说我知道这是有人托你说亲,这门亲事我要定了!“婚托”指着姑父的鼻子,唷,唷,我看你穷得啃屁股是臭的,啃“袋脑”是硬的,这等姑娘怕你拿不下来吧?姑父说你小看我,你敢小看我?“婚托”说我不敢小看你也大看不在哪儿。姑父用烟锅在烟兜里用心地挖着烟,耷拉着眼皮像是下着最彻底的决心。“婚托”故意煽动姑父的情绪,不行吧你?姑父蹲在墙根下狠狠地抽着烟,说报个价听听?

你说值多少吧。

哪村的?

你先别管哪村的,你看准是人家的手艺,反正,她就是远在天边,也是箩兜儿跟扁担,老婆儿跟老汉,你怕球啥?姑父缩短了脖子,耷拉着眼皮,沉默孕育力量!抽透了一袋烟,伸出手先是竖起一根指头表示“一”。“婚托”瞪大了眼睛!然后又打出了“六”的手势,在“婚托”眼前晃晃,颇自豪的样子。言明是一百六十块。“婚托”撇撇嘴,转身就走。姑父急了,你走啥呀走?“婚托”摆摆手,算啦,一文钱能逼得英雄眼睛蛋蛋不转,何况你这报价离谱得我都吃惊。姑父跳起来,说一百六,一百六你懂吗?“婚托”说,一百六你就当回事吧,告诉你,二百六人家点头就不错了。姑父的脑袋“嘣”地弹起来,二百六?“婚托”点点头,二百六是少说的。我看你不行吧,不行就免谈,省着唾沫温温肚皮,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要被困起来水都喝不上一口。姑父一拍大腿:行,日他祖宗!二百六十块大洋,谁不算话谁是乌龟王八蛋。“婚托”见姑父发了誓,刮目相看了,说金孩,你不愧是咱鹦鹉庄一根参天大树哩。姑父很满意这样的夸奖。“婚托”说我可告诉你,吹牛不上税,你果然能拿得出来?姑父说我要能拿出来你是甚?“婚托”说你别管我是甚,有胆量让咱见识一下。姑父就悻悻地走了,说你等着,听你这话是小看的和尚没丈母了哩。姑父走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个沉沉的钱袋扔给“婚托”。“婚托”整个人惊下不动了!说这是大洋?二百六?姑父说,不是大洋,难道是土垃块,我王金孩是那种拿面子玩的人吗?数吧。愣怔啥呀,看傻了吧你?“婚托”这才想起了本职工作。经过认真清理后,一文不少。事情就这么定了。

姑姑卖了头等价。全家人自然高兴。可姑夫只有半截破窑洞。姑父十二岁经人介绍到地主家落岩堂做伙计,因为精明能干,颇得掌柜喜爱,十五年伙计生涯糊了两张口,攒了二百六十块大洋,原计划他与兄弟各娶一房媳妇,另修一下破窑洞。谁知一股意气,所有的积蓄为自己换了女人。据说姑夫静下来的时候,后悔过。见了兄弟银孩很是汗颜。姑父从不做亏本生意,这次是因面子失了手。

他说银孩,哥对不住你,哥把大洋都拿出去买了老婆,也没顾上给你商量,这破窑也修不成了,把你娶亲的钱也花了……

银孩起初是不悦的,但限于长兄为父只好默认。说哥,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买下老婆,咱立马就有了后,有啥商量的,窑修不起,只要人家不嫌咱,我搬到柴房去睡。姑夫的眼圈红了……说,银孩,反正咱俩只够买一个老婆,要不,哥打光棍,你要了狗日的那女人?你给咱多生几个娃,到时候过继给哥一个就行了。银孩被这突兀的好事惊住了!他扭过脖子望着哥,好一阵醒不过神来,他想观察一下哥的真实思想,可他看破了,哥心神不定,无非礼让一下。然后他就聪明地摇摇头说,爹娘死得早,要不是哥,我早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不要,还是哥要吧。姑夫很受益弟弟的话,他就有些心安理得了。姑夫择日,跟着“婚托”相亲,得知他所要娶的闺女正是他看上眼的姑姑。沉积在心头的郁闷也就烟消云散了。说他耍了半辈心眼败在大伯手里。大伯说都一家人了,等过了这个坎,一定帮姑夫修两眼窑。姑夫又耍大,用什么你,我总让秀妮过不差。

那年姑姑才十六岁。在迎娶姑姑的那一天,大伯眼里一直不停地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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