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儿,爸爸现在常常想起二○○五年九月二十八日这一天。
这一天,原本是那年北京给我感觉最好的一天。秋天本来就是这座古都最美的季节,加上奥运会申办成功后,北京周边一些污染严重的企业相继被勒令停产,空气中的飘浮物大大减少,再加上前些天下过一场细雨,浮尘又被雨滴裹走了许多,所以空气就显得格外澄明。天蓝得彻底,除了几架训练的喷气式战斗机偶尔在远空划过几道白线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那天还没有风,各色的鸟们尽情在营院上空翻飞嬉戏,先是箭一样地鸣叫着直插高空,然后又翅膀不动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旋着落在高擎着头颅的杨树、银杏树、槐树和核桃树上。在长安街的西延长线上,树木最多管理最好的院子,当属我们住的这个巨大的营院,正是因为树多像个公园,这儿栖息的鸟儿也数量最多种类最全叫声最响亮。
这天我所以感觉好,除了天好之外,还因为你在早晨上班前,顺利完成了领导交给你的第一项重要任务:用了两天和两个大半夜的时间写完了一份事关科研的大材料。这表明你可以胜任你的工作了。做父亲最高兴的,是看到儿子真正成了一个可用之材。我那天上午想,过段时间让你和你的女朋友一完婚,我的养儿任务就算全部完成了。
从此,我就可以一边写我的小说,一边等着含饴弄孙安度我的晚年了。
这天我感觉好,还因为我已请好了假,预备和你们母子一起回河南老家看望你爷爷奶奶。且已给家里的亲友们打了电话,预告了到家的时间。这几年我忙这忙那,加上你也没毕业,一家三口一块回家看老人还没有过,如今终于可以利用国庆节回老家和二老团聚一回,能不高兴?
但造物主不喜欢人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人生计划,他总想让人们知道:他,只有他,才在掌握着人的命运,决定着人的一切。
他总会在人们意料不到的时刻显示他的存在。
我直到九月二十八日这一天还不明白这一点。
这天下午,大院礼堂里有一场迎国庆文艺演出,你和你们单位里的人一起去看。你妈照常在单位里上班。我因为想在回家前理理发而去了大院里的理发室。我安静地坐在理发室里边看着报纸边等着轮到我理发,一点也不知道一场命定的灾难很快就要到来,不知道冷酷的造物主要在这个下午和我摊牌。
一场灾难到来之前和一场战争到来之前在氛围上颇为相似:四周很安静,一点也没有要出事的样子。
大约再有一个人就要轮到我理发了,我的手机偏在这时响了起来,我看了一下号码,很陌生。理发在即,有心不接,又怕耽误了什么事,加上心情好,就按了接听键,像过去每次接电话那样轻松地应了一声:喂,哪位?
是周主任吗?我是你儿子周宁单位里的同事,周宁刚才在礼堂看节目的时候,突然倒地昏迷过去,现在已抬往门诊部急救,请你立即去门诊部急救室!
我惊在那儿,也愣在那儿。不相信这话是真的。可能吗?我儿子刚刚二十六岁,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平日常打篮球,今天午后去上班时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昏倒?是不是弄错了?但理智催促我急忙起身向大院门诊部跑去。是不是周宁,去一看不就清楚了?
理发室到门诊部也就三百多米,我一口气跑了过去,一头撞进了急救室。果然,是你躺在那儿,几个医生正围着你做着急救动作,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还好,只听医生们说:醒了醒了。我挤到床前,看见你脸色煞白地慢慢睁开了眼睛,愣愣地望着我。我慌忙问:孩子,你是怎么回事?哪里感觉不好?你缓缓地说:我也不知道咋会躺到了这儿。这时,抬你来的你们单位里的一位同事向我说了事情的经过:我们正在礼堂里看节目,周宁坐在我旁边,音响声音很大,五彩的舞灯晃得厉害,就在这当儿,我忽然听周宁呀了一声,扭头一看,只见他双眼紧闭,身子在轻微地抽搐且已开始向座椅下滑去,我急忙抓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