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济南之行我和你妈抱你看了大明湖和趵突泉。在大明湖畔我给你讲了咱们的老乡铁铉,那位在明朝做了山东布政使和兵部尚书的邓州人,在靖难之变时如何忠义不屈至死不降;在趵突泉边我给你讲了我喜欢的词人李清照,讲她写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词,我想让你从小就懂得做人要有骨气和才气,可惜你还太小,你听得糊里糊涂还很不耐烦,你只对湖里滑动的游船和泉水里游动的红鲤鱼感兴趣,你只管朝它们呀呀地喊……
你这次济南之行并不都是快乐,我们父子之间还发生了一次冲突。那是一个上午,我在机关里接受一个任务:收集部队干部战士对国家批准在广东的深圳、珠海、汕头和福建的厦门试办经济特区的反映。部队里关于这件事的各种说法都有,有说这是改革开放的重要步骤,有说这是向资本主义倒退的开始。年轻的我不知哪种说法有道理,怕把情况反映写错了会惹来麻烦——那年头政治上的麻烦会随时找上你。我的心里很烦,中午下班到家时,恰巧看见你把我的一瓶墨汁从桌上摔到了地上,弄得地板和墙上都是黑点,我顿时恼了,扬起巴掌照你屁股上就来了一下。你哇的一声哭了。你妈见状也恼了,哭着说:孩子这样小,懂什么?碰掉你一瓶墨水你就打他?那是我第一次打你,打完我就后悔了:嗨,我干吗把火发到儿子身上?
这一巴掌打下去,你开始怕我、烦我和恨我。有好几天时间,你都拒绝让我抱你,宁愿一个人躺在那儿无聊地吃着自己的手指也不让我抱,我一伸手想抱你就哇哇大哭着表示抗议。你妈妈幸灾乐祸地说我:你这是自作自受!
我叹息:这小子气性还不小哩!
你当时那样小,我竟然把气撒到你身上,竟然动手去打你,这能算是一个好父亲的作为?!
我到现在想起来还后悔!
爸爸,你第一次打我的事还用放在心上?打一巴掌伤不了身体。我小时候跟妈妈多次去过济南,如今印象深刻的,好像就是在洛阳火车站转车时的几个场景:妈妈提个提包在前边走,让我跟在后边跑,过地下通道时,她可能怕误了火车,加快步子跑了起来,我跟不上,人又那么多,我怕跟妈妈跑散了,吓得赶紧叫:妈妈,等等我!妈妈等等我!妈妈听到我的喊声,忙又停下步子,回身抱起我再重新向前跑。提包的重量加上我的重量,使得妈妈跑得很慢很艰难,也喘得厉害,呼哧呼哧的,到如今回想起那场景,我似乎还能听到那喘息声。人的童年记忆最真切最深刻,一旦记住了一件事,终生都很难忘记。俗话说“娃娃的记忆,胜过字迹”,大概也说的是这个意思。
那年头我最害怕的是坐火车。不论是坐火车去济南看你还是后来坐火车去西安、郑州上学,每次买张票都很难,车上人多,挤得厉害,车厢里啥味道都有,熏得人头都疼。坐火车其实就是受罪,哪像我现在,飘然飞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论去哪里都很方便,一飞就到。人有肉身实在是累赘,因为它能随时感知冷与热、疼与胀、累与困、渴与饥、甜与苦;人无肉身之后,那些制约都没了,有的就是轻快、舒服和惬意……
肉身的存活固然能给人带来一些快乐,但它也制约着灵魂去享受自由的乐趣!
仔细想想,那些临死前还在为权力、金钱、名声焦虑的人,其肉身难道不是煎熬他们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