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谓古诗三千余篇,盖合六诗、《九德之歌》言之。孔子删《诗》,仅取三百余篇。盖以古诗过多,不能全读,故删之尔,或必其余皆不足观也。或谓孔子删《诗》与昭明之作《文选》有异。余意不然,《文选》为总集,《诗经》亦总集,性质正复相似,所谓“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决非未正以前,《雅》入《颂》、《颂》入《雅》也。《雅》主记事,篇幅舒长;《颂》主赞美,章节简短。但观形式,已易辨别。且其声调又不同,何至相乱,或次序颠倒,孔子更定之耳。
《风》、《雅》有正、变盛周为正,衰周为变,《颂》无正、变,因《风》、《雅》有美有刺,《颂》则有美无刺也。《鲁语》闵马父之言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今《商颂》仅存五篇,其余七篇,或孔子时而已佚矣。据今《商颂》,有商初所作,亦有武丁时所作,而《周颂》皆成王时诗,后则无有。《孟子》曰:“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故颂声未息,周则成王以后无贤圣也。或以《鲁颂》为僭天子之礼。若然,孔子当屏而不录。孔子录之,将何以说?案《周官·籥章》:吹豳诗以逆暑迎寒,吹豳雅以乐田畯,吹豳颂以息老物。同为《七月》之诗,而风、雅、颂异名者,歌诗之时,其声调三变尔。《豳风》非天子之诗,而可称颂,则《鲁颂》称颂而孔子录之,无可怪也。今观《泮水》、《宫》之属,体制近雅而不近颂,若以雅为称,则无可讥矣。
《史记·孔子世家》称“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然则,今之《诗经》在孔子时无一不可歌也。《汉书·礼乐志》云:河间献王献雅乐,天子下大乐官常存肄之。是其乐谱尚在。后则可歌者,惟《鹿鸣》、《伐檀》等十二篇耳。近人以《鹿鸣》、《伐檀》等谱一字一声,无抑扬高下之音,疑为唐人所作。然一字一声,不但《诗经》为然,宋词亦然。姜夔、张炎之谱可证也。一字之谱多声,始于元曲,古人未必如是,孔子曰:“放郑声。”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汉儒解郑声以为烦手踯躅之声。张仲景《伤寒论》云:“实则谵语,虚则郑声。郑声者,重语也。”可见汉人皆读郑为郑重之郑。郑声即一字而谱多声之谓。唐人所重十二诗之谱,一字一声,正是雅乐,无可致疑。以上论《诗》之可歌。
《诗》以口诵,至秦未焚。汉兴有齐、鲁、毛、韩四家,齐、鲁、韩三家无笙诗,为三百五篇,毛有笙诗,为三百十一篇。笙诗有其义而亡其辞,则四家篇数本相同也笙诗六篇,殆如今之乐曲,有声音节奏而无文词。所不同者,《小雅·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数句,三家所无,而毛独有,此其最著者也。其余文字虽有异同,不如《尚书》今古文之甚。以《诗》为口诵,故无形近之讹耳。
《鲁诗》出自浮丘伯,申公传之。鲁人所传,故曰《鲁诗》。《齐诗》传自辕固生,齐人所传,故曰《齐诗》。《韩诗》传自韩婴,据姓为称,故曰《韩诗》。齐、韩二家,当汉景帝时,在《鲁诗》之后。《毛诗》者,毛公所传,故曰《毛诗》。相传毛公之学出自子夏,三国时吴徐整谓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仓子,薛仓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间人大毛公,毛公为《诗故训传》于家,授赵人小毛公,小毛公为河间献王博士。而陆玑则谓子夏传曾申,申传魏人李克,李克传鲁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根牟子,根牟子传赵人孙卿子,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由徐整之说,则子夏五传而至大毛公;由陆玑之说,则子夏七传而至大毛公。所以参差者,二家之言,互有详略耳大毛公名亨,小毛公名苌,今之《诗传》乃大毛公所作,当称《毛亨诗传》,而世皆误以为毛苌,不可不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