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略说 (16)

学者有志治经,不可不明故训,则《尔雅》尚已。《尔雅》一书,《汉志》入《孝经》类,今入小学类。张晏曰:“尔,近也;雅,正也。”《论语》:“子所雅言。”孔安国亦训雅言为正言。《尔雅》者,厘正故训,纲维群籍之书也,昔人谓为周公所作,魏张揖上《广雅》表言:周公著《尔雅》一篇,“今俗所传三篇,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言叔孙通所补,或言沛郡梁文所考”。朱文公不信《尔雅》,以为后人掇拾诸家传注而成。但《尔雅》之名见于《大戴礼·小辩篇》:“鲁哀欲学小辩,孔子曰:小辩破言,小言破义,尔雅以观于古,足以辩言矣。夫弈固十棋之变,由不可既也,而况天下之言乎?”哀公所欲学之小辩,恐即后来坚白同异之类。哀公与墨子相接,《墨子》经、说,即坚白同异之滥觞。《庄子·骈拇篇》:“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是杨朱亦持小辩。杨墨去鲁哀不及百年,则春秋之末已有存雄无术之风,殆与晋人之好清谈无异。张揖又言:叔孙通撰置礼记,言不违古。则叔孙通自深于雅训。赵邠卿《孟子题辞》言:“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可见《尔雅》一书,在汉初早已传布。朱文公谓为掇拾传注而成,则试问鲁哀公时已有传注否乎?伏生在文帝时始作《尚书大传》,《大传》亦非训诂之书,《诗》齐鲁韩三家,初只鲁《诗》有申公训故。申公与楚元王同受《诗》于浮丘伯,是与叔孙通同时之人。张揖既称叔孙通补益《尔雅》,则掇拾之说何由成立哉!

谓《尔雅》成书之后代有增益,其义尚允。此如医家方书,葛洪撰《肘后方》,陶弘景广之为《百一方》。又如萧何定律,本于《法经》。陈群言李悝作《法经》六篇,萧何定加三篇。假令汉律而在,其科条名例,学者初不能辩其孰为悝作,孰为萧益。又如《九章算术》,周公所制,今所见者为张苍所删补,人亦孰从而分别此为原文,彼为后出乎?读《尔雅》者当作如是观。

《尔雅》中诠诂《诗经》者,容有后人增补。即如“郁陶,喜也”,乃释《孟子》。“卷施拔心不死”,则见于《离骚》。又如《释地》、《释山》、《释丘》、《释水》诸篇,多杂后人之文。《释地》中九州与《禹贡》所记不同。其“从《释地》以下至九河,皆禹所名也”二语,或为周公故训耳。

以《尔雅》释经,最是《诗》、《书》。毛《传》用《尔雅》者十得七八。《汉志》言:《尚书》古文,读应《尔雅》,则解诂《尚书》亦非用《尔雅》不可。然毛《传》有与《尔雅》立异处,如“履帝武敏”。武,迹也。敏,拇也。三家《诗》多从《尔雅》,毛则训敏为疾,意谓敏训拇,则必改为“履帝敏武”,于义方顺。又如,“籧篨戚施”,《尔雅》以籧篨为口柔,戚施为面柔,夸毗为体柔;毛《传》则谓籧篨不能俯者,戚施不能仰者。此据《晋语》籧篨不可使俯、戚施不可使仰为训。义本不同,未可强合,而郑《笺》则曰:“籧篨口柔,常观人颜色而为之辞,故不能俯也;戚施面柔,下人以色,故不能仰也。”强为傅合,遂致两伤。《经义述闻》云:岂有卫宣一人而兼此二疾者乎?然王氏父子亦未多见病人,固有鸡胸龟背之人,既不能俯、亦不能仰者。谓为身兼二疾,亦无不可。毛《传》又有改《尔雅》而义反弗如者,如《尔雅》:“式微式微,微乎微者也。”毛训式为用,用微于义难通。又《尔雅》:“岂弟,发也。”《载驱》“齐子岂弟”,毛训乐易,则与“齐子发夕”不相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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