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柳宗元两家,和昌黎虽同时,而作品大不相同。他们有王、孟气味,很自然平淡的。我们竟可以说柳的文和诗截不相同。同时有元微之、白居易二家,又和别家不同。他们随便下笔,说几句民情,有《小雅》的风趣,他们所以见称也以此。
晚唐,温庭筠、李义山两家爱讲对仗,和杜甫爱典故是一样的结合,便成宋代的诗风。“西昆体”染此风甚深,所以宋代诗话,专在这些地方留意。
宋初欧阳修、梅圣俞对于“西昆体”很反对,但欧阳修爱奇异的诗句,如“水泥行郭索这句是咏蟹,“郭索”两字见扬子《太玄经》,云木叫钩辀这句是咏鸠,“钩辀”两字见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二句,已不可解,他却大加赞赏,和他的论文,大相抵触的。梅圣俞的诗,开考古之源,和古人咏古的诗,又大不相同了。总之,宋人的诗,是合“好对仗,引奇字,考据”三点而成,以此病入膏肓。苏轼的诗,更打破唐诗的规模,有时用些佛典之法理,太随便了。王荆公爱讲诗律,但他的诗律,忽其大者而注重小者,竟说:“上句用《汉书》,下句也要用《汉书》的。”按原话为:“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见《石林诗话》自此大方气象全失;我们读宋祁“何言汉朴学见《汉书》,反似楚技官见《史记·吴起传》”之句,再看王维“正法调狂象见佛法,玄言问老龙见《庄子》”之句,真有天壤之判呢!有宋一代,诗话很多,无一不深中此病。惟《沧浪诗话》和众不同,他说“诗有别才,不关学也;诗有别趣,不关理也”。此种卓见,可扫宋人的习气了。
南宋陆放翁含北宋习气也很深,惟有范石湖按即范成大、刘复村按疑为刘克庄,号后村之误自有气度,与众不同。黄山谷按即黄庭坚出,开江西诗派之源。黄上学老杜,开场两句必对仗,是他们的规律,这一派诗无足取。
元、明、清三代诗甚衰,一无足取。高青邱按明诗人高启,号青邱子的诗失之靡靡,七子的诗失之空门面,王渔洋、朱彝尊的诗失之典泽过浓,到了翁方纲以考据入诗,洪亮吉爱对仗,更不成诗。其间稍可人意的,要推查初白按即查慎行的,但也不能望古人之项背。洪亮吉最赏识“足以乌孙涂上茧,头几黄祖座中枭”二句,我们读了只作三日呕!
诗至清末,穷极矣。穷则变,变则通;我们在此若不向上努力,便要向下堕落。所谓向上努力就是直追汉、晋,所谓向下堕落就是近代的白话诗,诸君将何取何从?提倡白话诗人自以为从西洋传来,我以为中国古代也曾有过,他们如要访祖,我可请出来。唐代史思明夷狄的儿子史朝义,称怀王,有一天他高兴起来,也咏一首樱桃的诗:“樱桃一篮子,一半青,一半黄;一半与怀王,一半与周贽。”那时有人劝他,把末两句上下对掉,作为“一半与周贽,一半与怀王”,便与“一半青,一半黄”押韵。他怫然道:“周贽是我的臣,怎能在怀王之上呢?”如在今日,照白话诗的主张,他也何妨说:“何必用韵呢?”这也可算白话诗的始祖罢。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