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落(10)

他数着夸父的脚步,已进入他出手必中的射程内。深吸一口气,这一箭若是射出,对方的皮厚还是他的箭利,即有分晓。可就算他能让这个夸父倒下,又该如何对付外边千百个夸父?牧云天翊握弓的手死死不放,像是抓紧了唯一的依靠,不多想绝望的问题。

事到临头,尽力而已。

牧云天翊笑了,想到黄花城外的父皇,也许,他比朝廷大军更早遇见了夸父。父皇若知道他能临危不乱,会不会有欣慰的笑容?他努力想着,分散内心对夸父的畏惧。这时他体会到了皇帝特意带三个皇子亲征的用意:在死亡与鲜血扑近的一刻,他们必须练就战场上岿然不动的一颗心。如此,才能看清瞬息万变中战局的关键,才能纵横沙场指挥若定。

他引弓向上,从黑暗中瞄准了夸父的眼睛。

起初,手微微发抖。后来,如雕像静止。

他想起父皇的话:“有胆睁眼看完一场战事,就算是好汉。”睁眼看自己如何对敌,想来也是男子汉做的事。

仿佛一整夜那么漫长,又仿佛是轻眨睫毛的一瞬。那个夸父离他仅十步,弯腰拔起几株云杉,像拔萝卜一般轻易。牧云天翊跟随夸父的举动移着弓箭,眼中异彩闪动。如果把夸父看作普通的靶子,而非高不可攀的巨人,他就能心平气和地忘却敌我悬殊。

夸父伸过长臂,把一堆云杉抱在怀里,转身返回长龙般的队伍中。牧云天翊一愣,难道对方并不曾发现他?

他沉着地等待,有冷汗滑过脊梁。那夸父越走越远,随了大队笨拙而缓慢地前行。

几十几百个夸父走过后,大陆上忽然空了,牧云天翊衣衫尽湿,看着火光越来越暗,最后在地平线上消失。他抬头望天,离日出还有段时候,浑身一个激灵,响亮地打出三声喷嚏。他一边哆嗦一边重新燃起火堆,把湿衣烤干,在温暖的火光中平静心情。

天空晦暗如梦。既然清醒了,索性继续赶路。他回望北方,暗自祷告上天护佑父皇平安无恙,而后,向着茫茫的南方踏出了脚步。

走到天际发白时,天气骤然转差,阴沉的乌云弥散在空中。荒原越发像个巨大的坟墓,找不到一丝鲜活的气息。牧云天翊摸出弓箭,想射一只飞鸟,无奈走了很远,也没看见其他的活物。

中午越正时分,他稍稍停下吃了点肉干,只觉身心俱疲,直想坐在地上不起来。颓丧的念头仅一瞬,没过多会儿,他又像下山猛虎有了气力,执着地向南方走去。

断续河像唯一的伙伴,跟随他的脚步流淌,又或者,是他追踪河水而去,聆听极静的天空下缓缓的水声,不知疲惫地行走。

如此走了三五日,从日出走到日中,再走到日落。有日天降暴雪,牧云天翊走不动路,嘴里含了那块退角,仓促地用雪垒了个冰洞藏身。如果大雪一直落下去,这小小冰洞大概会长埋地下,好在半个时辰后老天爷收了悲容,少年皇子得以重见天日。

雪后的路越发难走,鞋底磨穿了,他脱下一条裤子撕开,包在脚上缠紧双腿继续走。脚上长出水泡,他忍痛刺破,而后幻想那双飞翔的翅膀就在前面,多走几步,就能看到风翔云的笑脸。

最后一日,当太阳即将沉入远方时,牧云天翊累得体力不支,一个不稳栽倒下去,在荒瘠的土地上发出沉重的一声。迷迷糊糊之间,他把极羽笛放在嘴角,歪歪斜斜地吹响了。好像听见了那清脆的笛声,又好像那只是一句幽然的轻叹,他闭紧双眼,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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