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让子弹飞》可以好懂,决不流俗

看完《让子弹飞》很久了,子弹还在心里嗖嗖地飞。

在政治天花板和商业销骨剂的双重作用下,中国导演绝大多数未老先衰,一副中年人圆滑世故和老年人精衰血败的样子。中国电影多数充满了商业算计,做低伏小,满是伺候观众的热诚。观众经常被伺候得很舒服,也慷慨成全了这些电影的票房,但心里未必真的认可这些作品。姜文不这样,他是货真价实的青壮年,甚至青少年,《让子弹飞》散发的荷尔蒙气息让人坐立不安。姜文完全是通过内在的元气和层出的创意来强行切入观众视线,你可能觉得过于满、过于闹、过于目不暇接,但你不能说他的作品没有智慧含量。

《让子弹飞》讲了个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故事:北洋军阀统治时期的南方小城,假师爷老汤(葛优)领着真土匪张麻子(姜文),灭了坐地的恶霸黄四郎(周润发)。但这个过程充满了变故:土匪张麻子本是为谋财而来的,出了人命后就成了复仇之战。黑道争雄上演到中途,又变成了革命者对既有秩序的摧毁。这中间有葛优式的机巧台词,发哥式的不怒自威,有滚滚流泻的金银珠宝,眩目至极的飞车走马。一切似乎都是现实主义的,又都带着不真实的梦幻感。

影片基本上是线性叙事,不像《太阳照常升起》一样看得人头疼。但姜文也没有满足于单纯讲故事,片中还是充满了各种讽刺和隐喻。当官只为求财,土匪也是求财,乡绅里的恶霸更是控制着鹅城的经济命脉。官、匪、绅一家亲,个个都是嘲讽的对象。关于“跪着挣钱”还是“站着挣钱”,土匪和师爷发生了绕口令般的争执,从中你能看到执念尊严和屈从世俗的“道不同不相与谋”。

有头有脸的人靠不住,劳苦大众总值得信赖吧?《让子弹飞》的答案是否定的。土匪张麻子后来变成了革命者张牧之,可是群众很不靠谱,他们不肯冒一点点风险,只想跟在赢家后面打打太平拳,然后分田分地。革命的加盟者也不靠谱,小富即安,胜利之后土崩瓦解。《太阳照常升起》之后的姜文,并没有对世界堆起一脸媚笑,而是更加肆无忌惮地把一切都解构了。对姜文来说,在懂不懂的问题上是可以妥协的,但在价值表达上却只忠于自己的内心。

人类社会历史总是受制于两种基本的冲动:一是风风火火走向世界的物质性渴望,即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一是清清爽爽走向内心的精神性追求,即尼采所说的“日神精神”。姜文电影里始终张扬的是酒神精神,始终有一种从声响到画面的压迫感,就像《太阳照常升起》里老唐那管不断爆响的猎枪,有一把小锤子不停息地敲打着你的心脏。到了《让子弹飞》里,这种敲打换成了大锤子,而且从头敲到尾。

《李小龙——我的兄弟》前90分钟是好好的一部名人版《岁月神偷》,可是姜文当年的“伯乐”文隽就是对文艺片的观众没信心,非让李小龙在后30分钟又打擂又踢场子。这种篡改看上去是对观众的尊重,实际上是对观众的低看。《让子弹飞》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它只管根据导演的需要尽情喷发。说到底,姜文拍的不是可以批量复制的商业电影,而是不乏商业元素却打着个人印记的作者电影。

葛优演的骗子,不同于《活着》里的小人物,也不同于贺岁片里的贫嘴爷们,挺好玩、挺油滑、挺有城府。周润发演的恶霸,够狡猾、够阴险、够体面、够男人,走南闯北的发哥又一次证明跟谁飙戏也不会处于下风的能量。姜文演的张麻子出场时想的是金钱和女人,结尾时成了伤感的文人。姜文的表演不差,但更牛的是他的导演功力。

中国影市中充斥着无聊搞笑和为了打而打之作,想象力和批判性极度匮乏。《让子弹飞》是其中的异数,它热血、狂野、饱满、凌厉,对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进行了反思与针砭,同时也能满足观众的娱乐需求。要说缺点,这部片子的中段有些繁复,两边各自扮成麻匪打来打去,有原地转圈的疲劳感。一满到底的“强迫叙事”也让观众跟不上节奏,心生狐疑。也就是说,姜文还在自由自在地飞翔,懂是好懂了,但他的飞行速度对观众形成了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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