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 第五章4(4)

这一棍子打得好,麻钱在家里整整待了个把月,表面上一五一十地过起了日子。没说渠也没说水。他蹲在自家的院子里,用柴棍画来画去,他在设计后套水闸。对他的回来,酥夫人表现得冷漠而矜持,她没有指责他,甚至没有过问他。她比以前还要话少,那个小鸟一样总爱撒娇使性子的小酥不知道哪儿去了。她把自己埋在一堆针线里,不停地绣,绣了拆拆了绣,她拿起她的作品端详,嘴角做出撒娇的样子,那是小酥的影子,但即刻消失了。撒娇耍脾气的对象只能是最亲近的人,对于乔家的亲人来说,她是出了阁的闺女,她丧失了过去当小姐时的特权。在苗家,她和麻钱总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吹了胡油灯她才仓促地脱衣服,黑暗中空气总是凝滞。她害怕黑夜,害怕铁锤踢响门板,她的心就像掉进更黑的枯井里。可是姐姐小香一再嘱咐她,一定要笼络好铁锤,别的姐姐都依你,这个你一定要听姐姐的,姐姐是你的亲姐姐,姐姐不会害你。可怜小酥总得巴结着铁锤,她把铁锤背在背上,又胖又大的铁锤压弯了她的腰。可是老额吉还是不领情,说,这么瘦弱的,能生出娃来?

老额吉一到中午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像一爿磨坐在一个蒲团上。她说太阳是个好东西,有太阳不晒,就像有黄河水不浇地,别人笑话你傻呢,别人骂你懒呢,仿佛晒太阳是一件勤劳的事情。总之她坐在院子里,把张三叫成李四,李四叫成王五,还不停地叫红格格、孟生,她似乎分不清了阴阳界限,她总是那么开心,因为她觉得她爱的人都活在她的身边。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还打着手势,如果有人打断她,她就说刚才说哪儿啦,你们不要胡打岔,我刚才正和富贵的娘拉话哩,我和富贵娘最好了,我们都是寡妇,连男人长啥样都没记住,他们就蹬腿了。最后她说,快给我把富贵叫过来,他娘让我给他捎个话,我差点忘了。缨子满大街找来唐富贵,老额吉说,富贵你这个没头鬼,你娘说她的房子都走风漏气得住不成了,你还不管?富贵吓了一跳,一蹦子跑到娘的坟上一看,原来娘的坟让地老鼠捣了两个洞,棺材板子都露出来了。

刚开始缨子很害怕,晚上不敢出门,后来就习惯了。缨子是个人精,主人在的时候,她的小鞋底子抹了油,屋里屋外不停地干活,经她的手一弄,三下五除二就得。晚上睡觉前她端了胡油灯,前后院子都要看一遍,厨房的火灭了没有,马圈的马灯熄了没有,老额吉的炕热了没有,铁锤撒尿了没有,大门锁了没有。她叫酥夫人是酥小姐,她从来没把自己当外人,除了酥夫人,她也没把自己当下人。麻钱从门外一进来,她就上上下下地拍他身上的灰尘,还撅着嘴装作生气说,看看,又一身土。她拍得很仔细,让麻钱身上直觉得痒,他不得不莫名其妙地笑着,这对缨子是一个鼓励,缨子就更爱给他拍土了。

这些酥夫人是看在眼里的,但她是大家闺秀,计较这个她觉得丢人,所以装作看不见。第二年酥夫人就重复了当年乔夫人的本领,一举生下一对双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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