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上流光,其人如玉(1)

一九三〇年,上海,晨。

清如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晨曦刚把窗棂染成一片淡色的黄。

她揉了下眼睛,恍惚记起自己在睡梦中穿着阴丹士林蓝的旗袍,旗袍上绣着的花枝从腰间一直开到胸口,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就好像那金丝银线织就的花朵染了魅气,有了媚骨,成了精怪,在少女玲珑的曲线上翩跹起舞。她羞得慌,只好故作慵懒地坐在天鹅绒垂流苏的织花沙发里。梦境中更离奇的是,班上的同学全都坐在她面前,一个个支着画架,正用铅笔沙沙地为她画像。

清如苦笑了一下,今天不是别人画她,而是她为别人画像。所谓梦与现实,大抵都是相反的吧。

她侧身从床下拖出一个藤条小箱,取出常穿的那件蓝布条纹旗袍,蹑手蹑脚地穿好,又将一头如瀑青丝绑成两个麻花辫,背着画架就向外走去。

许是洗漱的响声略大,内屋传来了因翻身挪动而发出的床板响声,同时夹杂着几声咳嗽。宁母的声音幽幽传来:“清如,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今天是周末,不是不用上课吗?”

清如含含糊糊地应道:“今天要给杨老师介绍的客户画人像,路远。妈,你先睡。”

宁父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清如,路上小心。”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去年冬天严寒,宁父得了风寒,之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落下这哮喘的毛病,家里的开销陡然增大。宁母和宁父是半路夫妻,清如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宁建成。清如也不好将担子全压在父亲身上,于是就托同学给自己介绍课外兼职的工作。班上同学倒也热心,给她找了一个画月份牌女郎的活计,收入不菲。

她飞快地整理好刘海,压平旗袍上的褶皱,踮着一双白皮鞋悄悄地出了门。走出黑黢黢的弄堂,在马路上走了好一阵子,清如才拦到一辆黄包车。车夫惊诧地打量着她,大概是没想到闸北棚户区里也会有这样亭亭玉立的小姐。

约莫半个时辰,黄包车在一处小洋楼前停了下来。清如付了车钱,施施然按了门铃。

女佣林妈将她领进门,走进花木扶疏的庭院里。没想到刚走到门外,就听到里面传来声响,似是茶盏碎了一地的声音,接着江瑶瑶尖锐的声音响起:“她来了?让她走!你们一个一个地作死,敢欺负到我头上!”

清如吓了一跳,不知道江瑶瑶到底在发什么疯。江瑶瑶是最近刚红的小明星,生得娇俏动人,一副甜美的嗓音藏着柔媚,可私底下的性格却是易暴易怒。清如尽心尽力地给她画像,却被她挑尽了毛病,不是眉眼画得不够精致,就是唇形没有画好。可就算是平日里喜欢找茬,江瑶瑶也没有像今日这般失态。

林妈看了清如一眼,微微叹气道:“今天早上万兴洋行打电话说,临时取消了与江小姐的合同。”

“取消合同?”清如吃了一惊,“那这个月的月份牌女郎是谁?”

“恐怕是玉蝶儿,也难怪江小姐大发脾气。”林妈面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宁小姐,你还是回去吧。”

江山辈有人才出,尤其是女明星这一行,纯粹是吃青春饭的,人气尤其短暂,犹如夜空流星,闪烁一瞬就会消弭。更何况,江瑶瑶才刚红起来,哪里会忍气吞声让玉蝶儿那个新人抢去风头。

清如想,自己的辛苦费不能因为这件事儿就泡了汤啊。

于是,她有些焦急道:“没事,我去和江小姐谈谈。”

林妈正要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清如推开门,径直走进屋里,只见地上碎了一地的白瓷片,江瑶瑶委顿在沙发上,伏在玻璃茶几上哭。听到声响,她抬起全是泪痕的脸,一看到清如就恨声道:“你还来这里做什么,不是让你走吗?林妈,林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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