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五代十国人词略
陆放翁曰: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盖其时君唱于上,臣和于下。极声色之供奉,蔚文章之大观。风会所趋,朝野一致。虽在贤知,亦不能自外于习尚也。《花间》辑录,重在蜀人赵录共十八人,词五百首,而蜀人有十三家。如韦庄、薛昭蕴、牛峤、毛文锡、牛希济、欧阳炯、顾夐、魏承班、鹿虔扆、阎选、尹鹗、毛熙震、李珣等,皆蜀人也。并世哲匠,颇多遗佚。后唐西蜀,不乏名言。李氏君臣,亦多奇制。而屏弃不存,一语未采,不得不谓蔽于耳目之近矣。夫五代之际,政令文物,殊无足观。惟兹长短之言,实为古今之冠。大抵意婉词直,首让韦庄,忠厚缠绵,惟有延巳。其余诸子,亦各自可传。虽境有哀乐,而辞无高下也。至若吴越王钱俶、闽后陈氏、蜀昭仪李氏、陶学士、郑秀才之伦,单词片语,不无可录,第才非专家,不妨从略焉。
(一)后唐庄宗 录《阳台梦》一首。
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金翘玉凤。 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捻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
按庄宗词之可考者,有《忆仙姿》、《一叶落》、《歌头》及此首而已,皆见《尊前集》。《忆仙姿》即《如梦令》,《一叶落》为自度曲,此取末三字为调名,意境却甚似飞卿也。《歌头》一首,分咏四季。其语尘下,疑是伪作。庄宗好优美,或伶工进御之言,故词中止及四时花事耳。五季君主之能词者,尚有蜀后主王衍,后蜀后主孟昶,而《醉妆》、《甘州》,殊乏风致。《风来》、《水殿》,亦属赝作,余故阙之焉。
(二)南唐嗣主 录《山花子》一首。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还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中宗诸作,自以《山花子》二首为最,盖赐乐部王感化者也。此词之佳,在于沉郁。夫“菡萏销翠”,愁起西风,与韶光无涉也。而在伤心人见之,则夏景繁盛,亦易摧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耳。故一则曰“不堪看”,一则曰“何限恨”。其顿挫空灵处,全在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绝。至“细雨”、“小楼”二语,为西风愁起之点染语。炼词虽工,非一篇中之至胜处。而世人竞赏此二语,亦可谓不善读者矣。余尝谓二主词,中主能哀而不伤,后主则近于伤矣。然其用赋体,不用比兴,后人亦无能学者也。此二主之异处也。
(三)南唐后主 录《虞美人》一首。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前谓后主词用赋体,观此可信,顾不独此也。《忆江南》、《相见欢》、《长相思》“一重山”一首等,皆直抒胸臆,而复宛转缠绵者也。至《浪淘沙》之无限江山,《破阵子》之泪对宫娥,此景此情,安得不以眼泪洗面。东坡讥其不能痛哭九庙,以谢人民,此是宋人之论耳。余谓读后主词,当分为二类。《喜迁莺》、《阮郎归》、《木兰花》、《菩萨蛮》“花明月暗”一首等,正当江南隆盛之际,虽寄情声色,而笔意自成馨逸,此为一类。至入宋后,诸作又别为一类(即前述《忆江南》、《相见欢》等)。其悲欢之情固不同,而自写襟抱,不事寄托,则一也。今人学之,无不拙劣矣“雕阑玉砌”云云,即《浪淘沙》“玉楼瑶殿、空照秦淮”之意也。
(四)和凝 凝字成绩,郓州人。后梁举进士,官翰林学士。晋天福中,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入后汉,拜太子太傅,封鲁国公。有《红叶稿》。录《喜迁莺》一首。
晓月坠,宿烟披,银烛锦屏帷。建章钟动玉绳低,宫漏出花迟。 春态浅,来双燕,红日渐长一线。严妆欲罢啭黄鹂,飞上万年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