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满弓刀(1)

古来兴兵伐城,最好的兵器莫过箭矢,可是如今董狄挟邺城妇孺密立城头,以南承曜的心机,如何看不穿东宫意图,所以,他下了严令,擅用箭矢者,斩!

我知道他顾忌的,除了这满城妇孺外,还有那些刀刃相见的兵士,他不见得是真心在意他们的性命,可这些人,却毕竟是南朝子民,若是杀戮太过,在万千边民眼中,他始终会落得个狠心残暴的名声。许多年后,他今日攻城的原因会渐渐被人们淡忘,而此战死伤的南朝兵士和邺城漫天的血光,却会成为众人心中挥之不去的记忆,更会被有心之士一直揪住不放。所以,即便他要董氏一门的性命,也不会是在这里。更何况,要想扳倒东宫,活着的董狄可比死了的有用得多。

虽然南承曜兵力占优,但他却有所顾忌,而另一方肆则无忌惮地摆出了一副搏命之姿,又牢据着这邺城之险,一时激战异常,难分胜负。

我看着箭矢如雨,自城楼之上密密地飞往攻城的兵士中,虽是有甲盾护卫,但毕竟不可能面面周全,眼看着军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死伤无数。不断有人冒着密集的箭雨拼死爬上城墙,却被刀剑无情地杀戮后,重重地跌落下去了,不过转瞬,又有新的面孔,再次闯入我的视线。他们不过才十几二十几岁的年纪,稚气未脱的脸上,因为战争而爬满裂纹与沧桑,血污之下,一双双眼睛却坚毅而明亮。

眼看着又一个年轻的士兵奋力攀爬上城楼,距离那么近,他抬眼上望的时候,甚至还对着我略带羞涩地一笑,然而那笑意尚未完全绽开,便永远凝固在了邺城苍灰的天幕下。一把冷亮的刀,就那样在我的面前挥下,温热的血涌了出来,点点滴滴,溅上了我的衣裙和面容。我狠狠地闭上眼睛,然而,狂怒的风雪声,箭矢破空的啸鸣声,骨头关节的摔裂声,将士临死的悲鸣声,冲锋高喊的口号声……不断地混杂在一起,撞击着我的耳膜。再睁眼,有些茫然地看向城楼下,一片混乱之中,南承曜临阵指挥的身影依旧英姿盖世,每一句指令都沉稳有力,每一个手势都坚毅完美,天地之大,却仿佛只容得下他一人。

潋与秦昭,亦是立于马上,挥剑杀敌,招招凌厉狠绝,没有半分的犹豫心软。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面,亦是战争最为残酷的一面,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看下去了,我别开眼,余光却扫过城墙之上,依旧前赴后继不断拼死攀爬的士兵。遂止不住地摇头,我想要阻止他们,声音却哽在喉间,根本开不了口。闭上眼睛,用力地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我微微启唇,跟着记忆中的旋律,缓缓轻唱——

“夫出邺城妾在家, 山重水长望眼枯。

一行书信千行泪, 寂寥空守长灯孤。

儿忆夫兮妾忆夫,辞家见月几回圆。

漠北边马有归心,带我夫君走归途……”

这是邺城传唱已久的歌谣,我在“半溪”时曾听人唱过,词中的哀寂和曲意的幽怨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此番唱来,虽无法尽然诠释其中的凄婉,却也能词曲达意,连贯而完整地将它唱全,一遍又一遍。

最初的哑涩过后,我的声音逐渐宁和,我身边站着的女子,原本已经瘫软,靠在了城墙上,这时却也渐渐止了泪,慢慢地和了起来。开始难免断断续续,可唱着唱着,她的声音也逐渐平稳了下来,慢慢站直身子,与我一道将视线越过厮杀的军士,一遍遍吟着这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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