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叙事的邀请(2)

到了晚上,你退回到那些将这可怕的世界封闭起来的草墙的后面。你瘫倒在一个小茅棚的吊床上面,羞愧于你那小小的、短暂的饥饿,以及你那自私的恐惧。你感激着这黑夜,因为这样你就可以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让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你的耳朵却仍然无法停止去听。你听到咳嗽的声音、呕吐的声音、抽泣和痛哭的声音。你听见嘶喊、生命愤怒的爆发,又有75个人死去,你听见了那种咬牙切齿,又听着它“吱呀”着直到沉寂。

然后你就又听到了另外一些东西:歌声。你听到甜美的吟唱和深深的律动。每个晚上,一遍又一遍,几乎总是在同一时间开始。你想你大概是产生了幻觉。你怀疑你自己是不是因为恐惧而变得太不正常。人在面对这种惨状的时候,怎么还能唱得出来?还有,这歌唱又是为了什么?你躺在黑暗中,你在黑暗中怀疑,直到睡眠仁慈地向你宣称它对你的占有。天光再现,然后你睁开了你的眼睛。

我是1985年到的非洲,为《圣保罗先锋报》(St. Paul Pioneer Press)报道埃塞俄比亚的饥荒。在此之前,我从未踏足过北美之外的地区。

这歌声让我无法舍弃。我花了几天的时间,才弄清它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了搞清楚这件事,我不得不找了一个又一个翻译,直到最后,有一个人告诉我,这是在讲故事。当埃塞俄比亚以及现在的厄立特里亚(Eritrea)的村庄终于变得无法生存,因为干旱和轰炸,他们会一起动身、成群结队,步行来到饥民营。然后他们定居下来,住在他们能找到的不管多小的棚舍里,按村落居住。只要可能,他们就会继续他们的仪式。而其中的一个仪式,就是在晚间讲故事。老人们会让小孩子们围拢过来,然后那歌声就响了起来。

这实际上是他们的学校。就是以这种方式,他们把他们的历史、文化和律法背负起来与他们同行。而这,也可能是我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讲故事,作为一种人类的活动方式,不仅强大,而且历史深远,也不仅限于某个民族或者某种文化。确实,我们的童年都曾有故事伴随,我们都是在故事中长大成人,但是,我们可曾暂停脚步,想一想这些故事如何与我们深深相连,想一想它们到底具有怎样的力量?

哪怕是面对死亡,或者应该说,尤其是当死神降临时,这些故事依然存活下去,从年长者传给年轻人,从上一代传给下一代。他们对待这些故事一如对待那些珍贵的水罐,小心翼翼,唯恐破碎。事起事落,人活人死,沧海桑田。但是故事却一直绵延不绝。

蒂姆·欧布里安(Tim O’Brien)写过一本《负荷》(The Things They Carried)。苏丹之旅后,几年过去,我偶然发现了这本书,而这本书也变成我最喜欢的著作之一。在书里面他是这么写的:“因为过去要进入未来,所以有了故事。因为在深夜里,你会想不起你是怎么从原来走到现在的,所以有了故事。当记忆被抹去,当你除了故事就再无任何可以去记忆、可以被记住的东西的时候,因为要有永恒,所以有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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