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神秘的箱子(2)

他确实在等我吃午饭,也确实一直陪着我,但不是陪我玩,而是四处走访。走访的地方,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因此可以说,我基本上是被他控制起来了。他说你不是对那段历史陌生吗,我让你产生一些实感。言毕将我搡进车里,去了曾家岩的周公馆、虎头岩的《新华日报》旧址、全家院子的郭沫若旧居、黄山的蒋介石官邸,然后又去了重庆大学松林坡、中华路十八梯隧道、邹容路国泰大戏院。每一地都是走马观花,国泰大戏院还改为了国泰电影院,十八梯隧道锁着铁门,根本进不去。说真的,匆匆忙忙走这一趟下来,我不仅没产生实感,仅有的那一点历史知识,也像松软的积雪,被凌乱的脚步踩踏得七零八落。

第二天下午5点过,文博才把我领进他的办公室,打开立柜,费力地提出一口皮箱。

皮箱很旧,浅棕色,他把它推到我面前,咕哝一声:“可惜。”

“可惜啥?”

“这个人死了。”他用手指头把皮箱戳了几下。

他每戳一下,我胸腔里就蹦跶一下。

“多大年纪?”

“四十三四。年龄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是上吊死的。”

文博扔给我一支烟,接着说:“别人上吊是用布条、绳子或电线,他是用铁丝。他坐在地上,铁丝一头套住桌腿,另一头套住自己的脖子。你知道,这没法上吊。他是被勒死的——自己把自己勒死。”

“……知道原因吗?”

“谁知道呢……肯定与这些笔记有关哪。”

到这时候,我的兴趣才算真正提起来了。

“你看过这些笔记吗?”

“没有,我一天文件都看不过来。黄晓洋死后,他爱人很悲伤,也很自责,把他的笔记收集在这口箱子里,专门送到我这里来。她送来不是让我看,也不是让我替她保管,而是托我找个可靠的作家,仔细阅读之后,写写她的丈夫。她认为她丈夫是个很独特也很复杂的人物,她一个人无法看透他的内心,希望有更多的、更聪明的人来帮助她审视。她名叫杜芸秋,是个画家,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被誉为画坛才女。杜芸秋是我表姐。”

“这么说来……”

“对,你纯粹是帮我私人一个忙,了我表姐一个心愿。”

次日早上,我带着那口皮箱,离开了重庆。

当时,我手上正在写一部长篇,我当然要把那部长篇写完,才有心思去翻看黄晓洋的笔记本。

然而,等到真正完成了那部小说,我觉得,初始对黄晓洋的那份兴趣,已淡若轻烟。

人总是要死的,死的方式各有不同而已。有人说,出生就意味着死亡,是“充满光和骇人的脸庞的死亡”。既如此,死亡就与生命共存,是“生命的事实”,勿需悲伤,也不必兴奋,总之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一阵,我又打开电脑,写别的小说——属于我的小说。

一晃几年过去,我没有去碰过那口箱子。

文博也没有催我。或许,他以为我这么慢,是在下细打磨,对他表姐和表姐夫负责呢。

如果不是又迎来一个下雪天,我很可能就会把那口箱子彻底忘记,直到杜芸秋提出收回。

这天清早,我推窗一望,见花园里的刺柏树白乎乎的,即刻兴奋地爬上楼顶,看雪景去。楼顶平台是公共区域,光光趟趟地铺着隔热板,我嫌不好看,春天的时候,去菜贩手里要了十多个大竹筐,装上土,种上南瓜、丝瓜、牵牛花,还种了桃树、桂树、枇杷树……南瓜和丝瓜早就收了,牵牛花早就败了,桃树的叶子昨天还残存一些,今早片叶不存。是风把它们扫光了。昨夜除了下雪,还刮了一夜的风,风从城外跑来,像披头散发的妇人,带着满腹的伤心事,把城市撞得乱响,也把城市吹得冰凉。现在风停了,雪还在下,泡酥酥的雪花盛满了竹筐,枇杷树肥大的叶片,手掌似的将雪托起。

天空比往日更低,城市比往日更安静。

我心里再次蠢蠢欲动了,像在很深的地方,埋着一个什么活物。

那活物终于蠕蠕地爬了出来。是那口箱子。

箱子竖着放在背角的壁橱里,自从放进去,我就没朝那方向去过。

今天,我却想去看看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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